次日醒来时,窗外的天刚蒙蒙亮。
青禾躺在帐子里,听着外面隐约的鸟叫声,脑子里把昨日的事过了一遍。十五福晋的帖子,胤禛要回京的消息,像两根线头缠在一起。
她翻了个身。
不能在胤禛回京后再处理这些。那个人心思太深,眼光太毒,若让他察觉她与十五阿哥府还有牵扯不知会怎么想。虽然她自认坦荡,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得在胤禛回来前,把十五府这桩弄明白。
她坐起身,唤了声:“采薇。”
采薇应声进来,手里端着铜盆,水汽氤氲。
“姑娘醒了?”她把盆放在架上,“今儿个天气好,不像前几日那么闷了。”
青禾洗漱完,坐到妆台前。镜子里的人眼下有些淡青,是连日劳累的痕迹。她揉了揉太阳穴,心里定了主意。
“冯嫲嫲来了吗?”
“应该在前头安排今日的差事呢。”采薇边说边给她递面巾擦脸,杜若准备着给她梳头。
青禾等头发梳好,换了身家常的淡蓝色旗袍,便往前头去。
冯嫲嫲果然在西厢房正吩咐小丫鬟收拾卫生,见青禾来,忙问安。
“嫲嫲,”青禾坐下,“昨日那回帖还没送出去吧?”
“还没呢。”冯嫲嫲道,“准备等早饭后让钱贵送去十五爷府上。”
“那先不急,再改改,就说五日后是休沐,我会登门拜访。就定在……定在巳时初吧。”
冯嫲嫲应下:“是。”
早饭后,青禾照例去园子当差。
这几日园子里活计多,除了菜圃,还要帮着打理几处花木。胤禛虽不在,但园子各处都不能荒着,再说,眼见着主子就回来了,管事们盯得很紧了。
连日劳作,青禾倒不觉得苦。重复的体力劳动会让人脑子放空,只听风声鸟声,什么也不必想,反而轻松。
五日后,休沐日,天公作美。前半夜下了场小雨,清晨起来时只觉得空气清新湿润,日头也不毒,是个难得的好天。
采薇知道青禾今日要出门,早早就起来开了衣箱,翻出几身新衣裳,左看右看拿不定主意。
“姑娘,穿这身月白色的吧?料子好,绣着暗纹,素雅又不失礼数。”她捧着一件旗袍过来。
青禾看了看,摇头:“太素了,像是去吊丧。”
采薇飞了青禾一眼,意思她乱说话,转头又换了一件水红色:“那这件?喜庆些。”
“又不是去做客吃喜酒。”青禾哭笑不得。
最后她自己挑了身浅碧色的旗袍,料子是杭绸,轻薄透气,袖口和襟边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纹,不张扬,但细看精致。
外头配了件同色系的比甲,领口镶一圈素色牙边。
头发梳成小两把头,插了支点翠蝴蝶簪,耳朵上配了小小的珍珠耳钉,手腕上戴了只青玉镯子。
脸上薄薄扑了点粉,唇上点了些口脂。整个人看起来清清爽爽,既不会太过招摇,也不至于失礼。
收拾停当,青禾对镜自照。
镜中人眉眼清秀,气色尚可,只是……她凑近些,仔细看自己的脸。晒黑了,真的晒黑了。从前在府里当差时还能捂白些,如今日日在外头风吹日晒,肤色深了不少,虽不至黝黑,但绝称不上白皙。
她叹了口气:“怎么黑成这样了。”
采薇在一旁却道:“姑娘说什么呢,您这肤色多好看。从前是白,可白得没血色,看着就弱。如今这样白里透红,光泽又健康,多精神。”
青禾失笑:“你呀,净会说好听的。”
采薇认真道:“奴才说的是实话。宋妈妈前几日还说呢,说姑娘如今气色比之前好多了,脸上有肉了,眼神也亮了。”
青禾只当她是脑残粉,说的话不作数。
早饭后,该出发了。
青禾想了想,对采薇说:“今日你们不用跟着,放一天假吧。我跟赵木根去就行。”
采薇愣了:“姑娘一个人去?那怎么行……”
“不是一个人,有赵木根呢。”青禾道,“去旧主子府上,带太多人反倒像拿乔。就算真遇上什么事,赵木根出面也方便些。”
采薇还想说什么,见青禾神色坚定,便应下了。
青禾又交代:“你们在家歇歇,这阵子都累了。”
“是。”采薇应道。
辰时三刻,赵木根套好了车。
马车是寻常的青幔小车,不显眼。青禾上了车,赵木根坐在车辕上,轻轻一甩鞭子,马车缓缓驶出胡同。
街上行人不多,晨光柔和地洒在青石板路上。时辰还早,青禾怕去早了唐突,特意嘱咐去路过虎坊桥绕一下,到了安济堂门口,青禾却不下车,只掀开车帘看了一眼。
铺门已经开了,陈大夫正坐在堂前,有个老妇人在那儿抓药。一切井然有序,她放下车帘,心里踏实了几分。
马车穿过西四牌楼,往东北方向一直走,约莫两刻钟后,马车停在了一条胡同口。十五阿哥府还是老样子。黑漆大门,铜环锃亮,只是门房换了人,是个面生的中年太监。
赵木根上前递了帖子,说了来意。
那太监看了眼帖子,又看了眼后头的马车,态度还算客气:“姑娘稍候,奴才进去通传。”
青禾在车里等着。
不多时,门里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青禾姐姐!”
车帘被掀开,芸香的笑脸探了进来。
“真是你!”芸香眼睛亮晶晶的,“福晋说今儿个你会来,让我在门房候着,我还怕等不到呢!”她说着,伸手来扶青禾下车。
青禾有些意,原以为这次随驾去塞外,芸香该跟着去的:“你没去热河?”
“没呢。”芸香挽着她的胳膊往里走,“翠喜姐姐跟着主子去了塞外,我留在府里。”
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青禾姐姐,你离府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怎么都不回来看我们?前阵子听说你抬了旗,还得了宅子,我们都替你高兴……”
青禾笑着听她说。
穿过垂花门,进了内院。园子里的景致还是老样子,假山、池塘、回廊,一草一木都熟悉。只是时节不同,夏日草木繁茂,郁郁葱葱。
芸香一路说,从府里的琐事说到塞外的传闻,又说翠喜姐姐前阵子捎信回来,说在热河见了世面。
“对了,”她忽然压低声音,“青禾姐姐,你如今在哪儿当差?我听说……是在雍亲王府上?”
青禾不动声色:“在圆明园,帮着料理菜圃药田。”
“圆明园啊。”芸香眨眨眼,“那也是雍亲王的地界。姐姐真是出息了,比在咱们府里强。”
说话间,已到了正院。
正房的门开着,两个小丫鬟在廊下做针线。见她们来,忙起身打帘子。芸香在门口禀报:“福晋,青禾姑娘到了。”
里头传来瓜尔佳氏的声音:“快请进来。”
青禾进了屋。
先闻到一股熟悉的熏香味,是福晋惯用的百合香。屋子里的摆设也没大变,只是多了一架屏风,上面绣着百子图。
她抬眼看向坐在炕上的瓜尔佳氏。然后就愣住了。不过才多久没见,瓜尔佳氏怎么变成这样了?
从前那个纤瘦娇小的福晋如今整个人圆了一圈,脸盘大了,胳膊粗了,腰身更是臃肿不堪。若不是她身边站着熟悉的瑞珠,青禾几乎不敢认。
瓜尔佳氏穿着宽大的浅褐色旗袍,面料是上好的绸缎,但绷得有些紧。她斜靠在引枕上,腹部高高隆起,看着已有七八个月的身孕。
青禾极力掩饰住惊讶,上前行礼:“给福晋请安。”
瓜尔佳氏笑着抬手:“快起来,坐。”
青禾依言在炕边的绣墩上坐下,瑞珠端上茶来。
“有些日子没见了。”瓜尔佳氏打量着她,“你倒是越来越好看了。”
青禾忙道:“福晋说笑了。您身子可好?”
“好什么呀。”瓜尔佳氏摸了摸肚子,苦笑,“你看我这样,胖得都变了形。太医说孕期要补,额娘也三天两头送补品来,结果补过了头,整个人又胖又肿。”
她说着,抬手让青禾看。只见她的手背果然浮肿得厉害,指节都有些看不出来了。
青禾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瓜尔佳氏这胎怀得辛苦,又补得太过,怕是有些症候。请她来多半是为了这个。
但她不说破,只道:“福晋这是有福气。等小阿哥生下来,慢慢调理就会好的。”
“借你吉言。”瓜尔佳氏叹了口气,“其实今日请你来,一是叙旧,二来……”她顿了顿,看向瑞珠。瑞珠会意,领着屋里其他丫鬟退了出去,只留芸香在门口守着。
屋里安静下来。
瓜尔佳氏这才低声道:“青禾,当初若不是你救了我,我不敢想自己还能有孩子,这份恩情我一直记着。”
“福晋言重了,那是青禾分内之事。”
“不是分内,我都知道的。”瓜尔佳氏摇头,摸了摸肚子,神色有些忧虑,转而诉起苦来:“我这胎怀得不安稳。头三个月见红,好不容易保住了,如今又肿得厉害。太医开的方子吃了不少,可这水肿就是不消。夜里腿肿得难受,翻身都难。”
青禾仔细看她的脸色。确实,不仅手脚浮肿,眼下也有青影,唇色偏淡。
“太医怎么说?”
“说是胎气不顺,开了安胎利水的方子。”瓜尔佳氏道,“可药吃了,水肿也是时好时坏。前几日更严重了,早上起来脸都是肿的。”
“福晋近日饮食如何?”青禾问。
“没什么胃口,但额娘说为了孩子,得多吃。”瓜尔佳氏苦笑,“每日不是鸡汤就是燕窝,油腻得很。”
“每日里也睡不好,腿肿得难受,夜里要起来好几次。”
青禾心里有数了。这是孕期水肿,本属常见。但瓜尔佳氏补得太过,脾胃运化不及,湿气内停,加上胎气壅滞,水湿泛滥。太医的方子或许没错,但饮食不调,药力难及。
“福晋吉人自有天象,会慢慢好起来的。不过……福晋平日里倒是可以适量走动走动,总躺着,气血运行不畅,水肿更甚。每日早晚可在院子里慢慢走一走,让瑞珠扶着。”
青禾顿了顿,“若福晋不嫌弃,青禾倒是有个简单的方子可以一试,左右都是些无毒无害的食材。”
“用玉米须、冬瓜皮、赤小豆煮水代茶饮,利水消肿,且性味平和,不伤胎气。福晋若愿意,可以试试。”
瓜尔佳氏认真听着,连连点头:“好,我记下了。”
她看着青禾,眼里有些复杂情绪:“青禾,你真的不一样了。”
青禾垂眸:“福晋说笑了,青禾还是青禾。”
“不。”瓜尔佳氏轻声道,“从前在府里,你总是低着头,话也不多。如今……说话有条有理,眼神也稳了。”
“谢福晋夸赞,青禾能有今天的安稳日子,说到底还要谢谢福晋当初的照拂。”
这是实话。若不是瓜尔佳氏帮她周旋出府,她恐怕还在和十五吵架呢。
瓜尔佳氏叹了口气:“你是个明白人。”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多是孕期的注意事项。青禾把能想到的都说了,瓜尔佳氏听得认真,频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