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听着徐庶和崔林连番犀利而精准的质疑,脸上先是浮现出深思的神情;
眉头微微蹙起,手指无意识地在袖中捻动,似乎在记忆的深处努力搜寻着某个被忽略的细节。
忽然,他抬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恍然道:
“瞧我这记性!真是关心则乱,险些误了大事!
华神医,徐先生,崔先生,经二位提醒,昭某方才想起!
那位于老神仙在我庄上离去之前,言谈举止高深莫测,似乎……似乎早已料到诸位今日会有此疑虑!”
他环视眼前三位目光如炬的客人,语气变得极其认真,甚至带着几分转述神谕般的庄重:
“他当时曾有言,让我在‘适当时机’,务必转告诸位。
原话是:‘老夫该做之事,已然做尽。
眼下时机未至,尔等不必费力寻我,静待即可,时机到了,老道自会现身,与陆道友及诸位相见。’”
昭阳顿了顿,仿佛在确认记忆的准确性,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出最关键的部分:
“他还特意强调……‘吾非尔等之敌。
且放宽心,行汝等当行之路,莫问前程,自有因果。’”
“非尔等之敌……行当行之路,莫问前程……”
华佗低声咀嚼着这几句看似简单,却蕴含无穷意味的话语,与徐庶、崔林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三人心中皆是巨震,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万钧巨石!
于吉此言,无异于亲口承认了他就是这一路以来所有“巧合”与“推动”的幕后之人!
然而,他却又如此直白地划下了一条界限——非敌?那他是友?
这轻飘飘的几句话,非但未能打消他们心中盘踞已久的疑虑,反而像在浓雾中又点燃了一盏飘忽不定的灯;
既指明了“非敌”的方向,却又将更大的谜团——他的目的、他的身份、他所谓的“该做之事”和“时机”——
赤裸裸地展现在他们面前,激起了更深、更汹涌的思绪涟漪。
一时之间,客厅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
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那里是陆渊方才离去的方向,仿佛能透过重重屋宇,看到那个年轻身影正走向田野。
他们心中百感交集,对于吉其人的认知,在“疑为敌”与“自称非敌”之间剧烈摇摆;
那位于吉的身影,在这一刻,显得更加云遮雾绕,高深莫测。
昭阳见自己转述的话似乎引起了华佗等人极大的关注与深思,便继续主动说道:
“既然诸位想知道那位于老神仙当日降临我昭家之情形。
给诸位细细讲讲,或许也能助诸位参详一二……”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间的帷幕;
回到了那个交织着绝望、恐慌与最后一丝渺茫希望的夜晚,声音也渐渐带上了一层回忆的色彩。
与此同时,陆渊已带着满腹的思量,提着一个朴素的竹编提篮;
在那名为七郎、眼神机灵的年轻仆从引导下,走出了气氛凝重、戒备森严的昭家坞堡那高大的门洞。
刹那间,视野豁然开朗。
午后温煦的阳光洒满田野,远离了病房里弥漫的药味,也暂时摆脱了客厅中关于幕后推手的暗流与机锋;
旷野上那混合着青草、野花与湿润泥土气息的清新微风扑面而来,带着勃勃的生机,让他不由自主地深深呼吸,精神为之一振。
他深吸了一口这远离了坞堡内凝重药味与机锋暗流的、带着泥土与草木清香的自由空气,心绪稍舒。
目光落在身旁这个眼神清亮、举止谨慎的年轻仆人身上,状似随意地开口搭话,语气温和:
“七郎,我观你行事稳妥,想必在昭家伺候有些年头了吧?”
名为七郎的年轻人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闻言腼腆地笑了笑,恭敬地侧身半步回道:
“回陆公子的话,小的蒙主家收留,在昭家已有四个年头了。”
陆渊眉头微挑,略显惊讶道:“四年?在这般大族中,能安稳待上四年,已算得上是府里的老人了。
昭家主肯让你为我引路,足见对你极为信重。”
听陆渊这般说,七郎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属于年轻人得到认可后的、朴素的骄傲与欣喜,话匣子也稍稍打开了些:
“公子说得是。
小的在昭家这四年,伺候主子、跑腿办事,从来都是守着本分,小心谨慎,不敢有半分差错,生怕辜负了主家的信任。
家主和夫人待人仁厚,对下宽和,自然是……自然是信得过我的。”
他言语间,对主家的维护与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陆渊放缓了脚步,目光扫过路旁生机勃勃的田垄,顺势将话题引向更深处,语气依旧平和,仿佛只是不经意的闲谈:
“看来你对昭家颇有好感,亦是知恩之人。
在你看来,昭家主平日待下如何?其为人风评,在乡里间又如何?”
他需要从这些最贴近的旁观者口中,印证昭阳的真实品性,这或许能为他拨开于吉那番话所带来的迷雾,提供一丝线索。
七郎听闻此问,略显疑惑地看了陆渊一眼,嘴唇微抿,似乎在谨慎地斟酌着下人议论主家的分寸。
但或许是出于对陆渊这位救治小主人、被他视为恩人之一的“小神医”的天然好感与信任,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坦诚,声音压低了些:
“按规矩,我们做下人的,不该、也不能妄议主家是非。
不过……既然是陆公子您动问,小人不敢隐瞒,也……也愿意跟您说说。”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昭老爷和夫人,是这白亭地界,顶顶好的善心人,是真正积德行善的人家。”
他顿了顿,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讲述起自己的故事,语气变得低沉而悲伤:
“说起来,小人这条贱命,能进昭家吃上一口安稳饭,也是机缘巧合;
更是……更是受了老爷天大的恩情,是老爷给了我,和我们家一条活路。”
他抬起头,目光有些空洞地望向远方的田野,仿佛能穿透时光,看到四年前的惨景:
“四年前,我们那边乡里闹时疫,那病……
那病来得邪乎,人都说像是阎王爷派了无常来索命,沾上就倒,发热呕血,身上起红疹,不过三五日就……
几乎家家戴孝,户户哭声。
我家里……原本兄弟姐妹七个,热热闹闹一大家子,一场瘟疫下来,就……就没了四个!
我大哥、二姐、三弟、四妹……都没了!
我爹……我爹拼着最后一口气,把我和我娘,还有五弟六妹赶出了家门,怕传染给我们……可他自个儿,也没能撑过去……”
七郎用力吸了吸鼻子,抬手用袖子狠狠抹了把眼眶,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
“人没了,可活着的人还得受罪。
家里连锅都揭不开了,哪里还有钱去置办棺木?
我娘跪在爹和哥姐的尸首前,哭得昏死过去几回,醒来就只能掉眼泪。
实在没法子了,我娘……我娘只能咬牙,把我卖到了昭家,换点钱,好歹……
好歹能买几口薄棺,让我爹和哥姐入土为安,不能让他们……让他们曝尸荒野啊……”
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那段绝望的记忆显然至今仍是他心中最深的伤疤。
“是昭老爷!他听中人说了我家的惨状,不但没趁机压价,反而……
反而多给了些银钱,让我娘能买稍好点的棺木,体面地安葬了我爹和哥姐……
这份活命之恩,这份让我家人得以安息的恩情,小人……小人一辈子都刻在骨子里,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