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逆案的腥风血雨,在持续了月余后,终于随着最后一批涉案官员被流放琼州而逐渐平息。菜市口的血迹被反复冲刷,仍留下难以抹去的暗红痕迹;诏狱的哀嚎声渐渐稀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死寂。然而,在这片被政治风暴犁过、满目疮痍的朝堂废墟之上,新的秩序与力量,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破土而出,茁壮生长。
京师最繁华的棋盘大街上,那座曾经历经挤兑风波、门前一度人潮汹涌的“大明皇家票号”总号,此刻正被工匠们小心翼翼地拆卸下旧日的匾额。没有欢呼,没有喧闹,只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在弥漫。过往的行人商贾无不驻足,敬畏地仰望着那即将被替换上的、象征着帝国金融权力巅峰的新匾额。
越国公府,书房内的气氛却与外界肃穆的期待截然不同,这里充满了务实与高效。张世杰并未沉浸在清算政敌的胜利中,对他而言,那只是扫清了障碍。此刻,他正与苏明玉、李定国以及几位核心经济幕僚,对着桌上一份盖有皇帝玉玺、墨迹未干的《大明皇家银行总章程》进行最后的斟酌。
“陛下已用玺,诏告天下的旨意也已下达。”张世杰将那份章程轻轻推给苏明玉,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从即日起,‘大明皇家票号’正式升格为‘大明皇家银行’。明玉,这副担子,就正式交到你肩上了。”
苏明玉今日穿着一身颇为正式的藕荷色官服纹样长裙,虽无明确品级标识,但其气度已迥异往日。她双手接过那份沉甸甸的章程,深吸一口气,明澈的眼眸中闪烁着激动与坚毅:“国公信任,明玉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李定国在一旁抱拳笑道:“苏行长,日后这大明的钱袋子,可就归你管了!看谁还敢在银钱上耍花样!”他这话虽带调侃,却也道出了银行成立后那隐形的、却足以撼动国本的巨大权力。
“章程第一条,”张世杰点了点文件,“大明皇家银行,直属陛下,由本公总摄,苏明玉任首任行长,统管全国金融事宜。其职权包括:统一发行银元、官钞;经理国库收支;统管各地分行;审批大宗贷款;监管天下银钱业。”他每念出一条,都意味着旧有金融秩序的彻底颠覆和一个前所未有的金融帝国的诞生。
“不仅仅是汇兑和存贷了,”一位精于算学的老幕僚扶了扶眼镜,补充道,“根据章程,各地税银、盐课、关税,均需存入或通过银行体系汇解京师,这意味着银行将成为事实上的帝国总出纳。各地官府开支、军饷拨付,也需由银行系统核发,这又掌握了支出的阀门。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唯有银行有权铸造、发行‘大明银元’,并逐步回收、废止其他各类杂银、劣钱,此乃…真正的货币之权啊!”
掌握货币之权!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银行能通过控制银元的铸造量和流通,间接影响物价,调节经济,甚至…在极端情况下,能决定一个地区、一支军队、乃至一个藩国的经济命脉!其威力,某种程度上比十万精兵更为恐怖。
苏明玉接口道,她的思路清晰而缜密:“当务之急,是依托此次逆案抄没的巨额资产(尤其是江南士绅的家产)作为部分本金,迅速将银行分行铺设至全国各主要行省、边防重镇及漕运枢纽。同时,要建立严格的审计、稽核制度,确保每一笔资金的流向都在掌控之中。殿下,关于首批分行行长的人选…”
张世杰摆摆手:“你拟定名单,报本公核准即可。用人不疑,这方面,你全权负责。记住,银行之事,关乎国本,效率为先,稳健为要。既要能迅速打开局面,也要杜绝蛀虫,不能再出现第二个陈演!”
吉时已到,棋盘大街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勋贵、官员、商贾、百姓,各色人等齐聚,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被红绸覆盖的巨大匾额上。
张世杰并未亲临,代表他出席的是英国公张维贤以及李定国、刘文秀等军方重将,这阵容本身就传递出强大的威慑信号。苏明玉作为主角,站在铺着红毯的高台中央,身后是银行一众新任命的司局主事。
“吉时已到——揭牌!”礼官高亢的声音响起。
英国公张维贤与李定国上前,一人一边,用力扯下红绸。阳光下,“大明皇家银行”六个鎏金大字,雄浑有力,熠熠生辉,瞬间引来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与议论!
“银行!真是银行了!”
“苏行长!是苏行长做行长了!”
“看看这排场,英国公和两位将军都来了,以后谁还敢找银行麻烦?”
紧接着,苏明玉上前,宣读了皇帝关于设立银行的诏书以及银行的主要职权。她没有过多慷慨陈词,但其清晰冷静的声线,以及诏书中赋予银行的庞大权力,让所有听闻者都为之震撼。他们明白,从今天起,这个由年轻女子执掌的机构,将真正成为悬浮在所有商人、官员乃至百姓头顶的金融利剑与钱袋支柱。
揭牌仪式后,银行总号大门洞开,开始正式以新身份营业。早已等候多时的商人们蜂拥而入,他们不仅要办理存贷汇兑,更急切地想要兑换那成色、重量统一,有着皇家担保的“大明银元”。秩序井然,与前不久的挤兑风波形成了鲜明对比,彰显着新生银行的信誉与权威。
夜幕降临,喧嚣散尽。银行总号三楼,属于苏明玉的行长值房内,烛火通明。她独自站在窗前,俯瞰着已然恢复平静,却因银行挂牌而似乎注入了新活力的棋盘大街。手中摩挲着一枚新铸的、闪烁着银光的“大明银元”,上面清晰地压印着龙的纹样和“崇祯通宝”的字样。
这一步,终于走出去了。从最初的理念提出,到顶着巨大压力建立票号,经历挤兑风波,再到如今借助政治清算的东风,一举升级为统御全国金融的银行…这其中艰辛,唯有自知。国公将如此权柄交付她手,是信任,更是沉甸甸的责任。
“行长,”一名年轻的女书记官敲门进来,她是苏明玉从众多应聘者中提拔的助手,精明干练,“各地抄没逆产中,可用于充作银行本金的金银、田产、店铺初步估值已出来,折合白银约八百七十万两。这是清单。另外,这是您要求拟定的,首批十省分行行长候选人的履历与考评。”
苏明玉转过身,接过厚厚一叠文书,脸上并无太多喜悦,只有深思。“知道了。放下吧。传我的话,明日辰时,所有司局主事,在此议事。银行初立,千头万绪,容不得半分懈怠。”
“是。”书记官恭敬退下。
苏明玉走回书案前,正准备翻阅那些关乎帝国金融未来的文件,目光却被压在清单最下面的一份薄薄报告吸引。那是夜枭渠道送来的,关于江南局势的补充报告。
报告提到,在清查钱谦益及其党羽资产时,发现了几笔去向不明、数额巨大的资金流出,经初步追查,似乎与沿海某些背景复杂的海商有关,而这些海商,据传与盘踞东南沿海的“十八芝”郑氏集团以及…远在辽东的满清,都有着若即若离的联系。此外,南京方面在配合抄家时,部分旧官僚阳奉阴违,清查阻力比预期要大,似乎背后仍有不愿露面的力量在试图保全某些东西。
苏明玉的眉头微微蹙起。金融的战场看似高奏凯歌,但隐藏在金钱流动之下的暗涌,似乎从未停息。旧的敌人倒下了,但新的、更隐蔽的对手,或许正借助着贸易与海运的通道,悄然布局。
她将那份报告单独抽出,放在了一边。银行立起来了,但这只是开始。如何让这金融巨兽真正驯服地为国所用,如何应对来自境内境外、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金融挑战,如何在这权力的顶峰,平衡各方关系,尤其是…如何面对那位在深宫中,对殿下日益加深猜忌的皇帝?
前路,依然布满荆棘。她拿起那枚银元,紧紧握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她保持着绝对的清醒。帝国的金融战舰已经起航,而她,这位年轻的掌舵者,必须引领它,穿过即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