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窗外是艳阳高照,但阁内却弥漫着一种比寒冬更刺骨的冰冷。崇祯皇帝独自坐在御案后,面前堆积如山的,不再是寻常的奏章,而是锦衣卫、东厂、刑部、都察院如雪片般飞来的,关于“钱谦益逆案”的查证文书、涉案官员供词、以及勋贵集团和部分“识时务”官员要求严惩的联名奏疏。
他枯坐已久,御案上那方上好的朱砂墨已然研好,浓稠如血。那支象征至高权柄的御笔,静静搁在笔山上,他却几次伸手,又几次缩回。笔杆冰冷,仿佛重若千钧。这一笔落下,便不是寻常的批红,而是将对一个盘踞朝堂数十年的庞大文官集团,进行最彻底的清算,注定要血流成河,人头滚滚。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还是…他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推着、逼着,不得不如此?
“皇爷,”司礼监掌印太监方正化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垂首躬身,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忽视的份量,“英国公、成国公、定国公等十余位勋贵,以及都察院张御史、兵部王郎中等二十六位官员,此刻正跪在乾清门外,恳请皇爷…速下决断,以安人心,定国本。”
崇祯眼皮都未抬,只是嘴角勾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速下决断?安人心?定国本?他们逼的不是逆案,逼的是他这个皇帝!他们是要用这“众意”,彻底铲除异己,更是要借此向他,向天下,展示那真正“定国本”的力量,究竟掌握在谁手中!
他仿佛能透过厚厚的宫墙,看到宫门外那些跪得笔直、神色“恳切”的勋贵和官员,更能看到站在他们所有人身后,那个甚至无需亲自到场,便能掌控一切的年轻身影——越国公,张世杰。
“都有谁?”崇祯的声音沙哑干涩。
方正化报出了一长串名字,几乎囊括了京师所有实权勋贵和半数以上要害部门的官员,甚至包括了一些素以“清直”着称、此前并未明显倒向张世杰的官员。这份名单本身,就是最恐怖的檄文。
崇祯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堵得发慌。大势…已然如此了么
“陛下,”方正化稍稍上前一步,将几份特意挑选出的文书轻轻推到御案最显眼的位置,“这是南京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在钱谦益书房密室中搜出的,与建虏往来密信的原本,上面盖有伪清印信…还有,这是陈演在诏狱中,亲笔所书,画押确认的,关于钱谦益如何策划‘清君侧’,并许诺事成后给予江南士绅诸多特权的供状…另外,这是漕运总督刚呈上的,关于陈演及其党羽历年贪墨漕粮的初步核验数目…”
方正化每说一句,崇祯的脸色就苍白一分。这些不再是抄本,而是确凿无疑的原始证据!通敌卖国,铁证如山!结党营私,罪无可赦!贪腐蠹国,触目惊心!
他猛地睁开眼,抓起那封与建虏的密信,看着上面刺目的印信和那些大逆不道的条款,一股混杂着被背叛的痛楚和帝王尊严受辱的暴怒,终于冲垮了他最后的犹豫。钱谦益!朕待你不薄,许你清名,容你议政,你竟敢…竟敢私通建虏,妄图裂土?!还有陈演,还有那些道貌岸然的东林党人!你们读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砰!”崇祯狠狠一拳砸在御案上,震得笔砚乱跳,墨汁溅出,如同泼洒的血点。
“拟旨!”崇祯的声音如同从牙缝中挤出,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
方正化精神一振,立刻趋前,铺开明黄诏纸,提起那支代表着皇权意志的御笔,屏息凝神。
崇祯站起身,在御案前急速地踱步,语句如同冰冷的铁珠,一颗颗迸射而出: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承天命,抚驭寰宇,宵旰图治,期致雍熙。然有原南京礼部侍郎钱谦益,性资奸回,操行贪秽,欺君罔上,结党营私…更乃潜通建虏,密约卖国,输我虚实,欲行裂土之谋…罪恶贯盈,神人共愤!着即革去一切官职功名,追夺诰券,押赴市曹,凌迟处死!枭首示众,传谕九边!其家产尽数抄没,族人流三千里,遇赦不宥!”
“原内阁大学士陈演,世受国恩,位列台辅…乃与逆臣钱谦益狼狈为奸,附逆构陷,贪墨国帑…罪同谋叛!着即革职夺爵,押入天牢,赐自尽!家产抄没,子孙永不叙用!”
念到这里,崇祯顿了顿,胸口剧烈起伏,仿佛用尽了力气。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宫墙分割的天空,沉默了片刻,最终,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旨意,继续从齿间流淌而出:
“吏部左侍郎周延儒、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阮大铖、礼部郎中吴昌时…等一百二十七员,或附逆朋比,或贪赃枉法,或构陷大臣…证据确凿,无一枉纵!俱革职拿问,依律严惩,绝不姑息!”
“此案涉事官员,凡三品以上者,由朕亲裁定罪;三品以下者,由三司会同锦衣卫,按律勘问…凡有隐匿包庇,或查处不力者,与逆党同罪!”
一道道旨意,如同一道道催命符,从崇祯口中吐出,由方正化那支御笔,蘸着鲜红的朱砂,一字字、一句句,书写在明黄的诏书上。每一笔落下,都意味着一个或多个曾经显赫的家族即将覆灭,都意味着大明朝堂的格局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巨变。
当最后一道旨意书写完毕,用上皇帝宝玺,由司礼监火速发出后,暖阁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崇祯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回龙椅,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方正化小心翼翼地收拾着御案,将那方沾染了朱砂的砚台移开,轻声问道:“皇爷,是否要传膳?”
崇祯摆了摆手,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支刚刚决定了无数人命运的御笔上,笔尖的朱红尚未干透,艳丽得刺眼。
他赢了么?他清除了一个尾大不掉、甚至可能通敌卖国的文官集团,皇权似乎得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伸张。但他输了呢?他将一个更强大、更难以控制的势力,亲手送上了权力的顶峰。张世杰…经此一役,勋贵、武将、甚至相当一部分文官,都将唯他马首是瞻。他这个皇帝,日后又将如何自处?
“方正化。”崇祯忽然开口,声音低沉。
“奴婢在。”
“你说…”崇祯的目光依旧没有焦点,“越国公此刻…在做些什么?”
方正化心中猛地一凛,垂下头,恭敬答道:“回皇爷,奴婢不知。想必…越国公,正在处理逆案后续事宜,为陛下分忧。”
“分忧…呵呵…”崇祯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笑,不再说话。
旨意传出,如同在早已沸腾的油锅里泼入了一瓢冷水,整个京师彻底炸开。锦衣卫、刑部衙役倾巢而出,按照名单,奔赴各府邸拿人。哭喊声、呵斥声、锁链声此起彼伏,往日车水马龙的街道,今日只见囚车络绎不绝。空气中弥漫着恐慌与血腥的气息。
越国公府,却是一片异样的平静。张世杰听着苏明玉和李定国关于抄家、抓人等事宜的汇报,神色如常,只是偶尔点头。
“殿下,”苏明玉最后补充道,“江南方面,韩赞周已被控制,钱谦益一族及核心党羽也已下狱。只是…我们的人在查抄钱府时,发现了一些他与…与宫内其他人往来的线索,似乎…不止曹化淳一人。”
张世杰目光微凝:“谁?”
苏明玉压低声音:“迹象指向…田贵妃之父,田弘遇,以及…几位负责皇子教育的翰林学士。”
张世杰眼中寒光一闪,旋即恢复平静。“知道了。继续查,但暂时不要动。”他顿了顿,看向皇宫方向,语气意味深长,“陛下今日…这刀落得又快又狠。咱们,也该让陛下…稍微安心一些了。”
李定国皱眉:“殿下的意思是?”
张世杰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我们之前拟定的,关于整顿漕运、改革盐政、以及…在江南试行‘官绅一体纳粮’的章程,准备好了吗?”
苏明玉和李定国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震。国公这是…要借着这场血腥清洗的余威,推行更深层次的改革?还是要用这些“新政”,来转移皇帝的注意力,或者说…试探皇帝的底线?
一场政治风暴似乎以皇帝的朱批和无数人的鲜血而告终,但更深层的权力博弈与制度变革,才刚刚拉开序幕。皇帝的猜忌将走向何方?张世杰的新政又会遇到怎样的阻力?那隐藏在宫廷深处,与钱谦益有所牵连的田弘遇等人,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