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钢带着赵爱国、周志刚、王振山三位老同志在片区里转了一大圈,回到派出所时,已是傍晚时分。他将三人安顿好,便径直去了张所长办公室。
“所长,回来了。”李成钢敲敲门进去。
张所长正在看文件,抬起头:“怎么样?那三位老同志?”
李成钢拉过椅子坐下,掏出烟递给所长一根,自己也点上,这才说道:“底子摸了一下,都是好手,但路子不太一样。”
“哦?具体说说。”张所长来了兴趣。
“赵爱国、周志刚、王振山这三位,在厂区治安、重点目标守卫、防范破坏这些方面,经验没得说,绝对是这个。”李成钢竖了下大拇指,“厂里哪个犄角旮旯容易出问题,他们门儿清,是块好钢。”
他话锋一转:“不过,短板也挺明显。以前在厂里当经警,面对的是工人和明确的规章制度,处理事情偏‘硬’,习惯下命令、讲处罚。对居民区这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纠纷调解,缺乏耐心和方法,有点‘水土不服’。老王实在,觉得无从下手;老周还有点经警时期的脾气,想靠吓唬;老赵意识到问题了,但具体怎么干还摸不着门。”
张所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和我预想的差不多。经警和公安,虽然都带个‘警’字,工作对象和方法差异很大。说说你的想法,怎么用他们?”
李成钢显然早有考虑:“我是这么想的。赵爱国心思细,年纪也最大,比较稳重,可以让他主要负责内部管理和后勤这一块,比如装备维护、值班排班、文书档案的规范,再带带新来的内勤,把他沉稳的特点发挥出来。”
“周志刚身体好,性子直,雷厉风行,但缺了点细腻。可以让他主要跟着巡逻组,负责面上的治安巡逻和应急处突,特别是夜间巡逻和重点区域的清查,需要冲劲的时候他能顶上去。但处理纠纷时,得给他配个老成持重的搭档,比如老胡,压压他的火气,也学着点怎么跟群众打交道。”
“王振山经验最丰富,为人也相对活络些。可以让他侧重厂社结合部的治安联防,发挥他熟悉厂情的优势,牵头和各大厂保卫科建立日常联系机制,指导他们的业务。同时,让他多参与一些复杂的治安案件查处,慢慢接触和学习处理民间纠纷的方法。”
张所长听完,满意地点点头:“成钢,考虑得很周全,人尽其用,又注意了帮带和补短。就按你说的这个思路,明天晨会上我就宣布工作分工。”
“成,那没事我先回去了。”李成钢见所长认可,便起身告辞。
李成钢推着自行车走出派出所,沐浴在傍晚的余晖里,忙碌一天的疲惫稍稍缓解。刚走到胡同口,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儿,是住在后院、在石景山钢铁厂上班的刘光齐。
刘光齐也看见了李成钢,立刻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快步迎上来:“成钢哥!下班了?”说着就从兜里掏出烟盒,弹出一支“牡丹”烟递过来,还殷勤地划着火柴要给李成钢点烟。
李成钢有点意外,刘光齐虽然是一个院的,他结婚后搬出去住,更是难得碰见。他借着刘光齐的火点上烟,吸了一口,开玩笑地调侃道:“光齐?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厂里办公室不忙啊?领导给你特批假了?难得回来一趟,是来看二大爷二大妈?”
刘光齐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自己也点上烟,含糊地回了一句:“啊……嗯,不忙,不忙。”他抽着烟,眼神有些飘忽,一副欲言又止、心事重重的样子。
李成钢是干什么的?一眼就看出这小子心里有事,而且八成是有求于人。但他也不点破,只是陪着抽了两口烟,随口聊了几句厂里和院里的闲篇。
一根烟抽完,李成钢把烟头踩灭,笑着说道:“行,光齐,你忙着,我先回家了,你嫂子估计饭都做好了。”
刘光齐连忙点头:“哎,好,成钢哥您慢走。”
李成钢推着自行车刚走出两步,就听见刘光齐在后面突然提高了声音,像是鼓足了勇气喊道:“成钢哥!那什么……晚上……晚上我上你家坐坐啊?有点事儿想……想跟你念叨念叨。”
李成钢脚步顿了一下,心里暗道:果然来了。他回过头,脸上依旧是和气的笑容:“行啊,来吧。我吃完饭在家等你。”
“哎!好嘞!谢谢成钢哥!”刘光齐像是松了口气,连连答应。
李成钢点点头,推着车继续往家走,心里琢磨着:这刘光齐突然找上门,到底能有什么事?还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看来今晚这顿消停饭是吃不成了。
李成钢回到家,屋里飘着饭菜的香气。母亲王秀兰正端着碗,耐心地给小孙子李思源喂饭。妻子简宁则忙着摆放碗筷。父亲李建国已经坐在桌边,听着收音机里的新闻。
“爸,妈,我回来了。”李成钢放好自行车,洗了手走到桌边。
“回来得正好,快吃饭吧。”王秀兰招呼着,又把一勺蛋羹喂到孙子嘴里。简宁给他盛上满满一碗米饭。
一家人围坐吃饭,聊着家常。李成钢想起刘光齐的事,随口提了一句:“哦对了,刚在胡同口碰上光齐了,他说晚上过来坐坐,可能有点事。”
父亲李建国夹了一筷子菜,说道:“光齐那孩子,平时挺稳重的,难得回来一趟还专门找你。估计是遇上啥难事,想来听听你的主意。你现在是副所长,院里年轻人有啥想法,找你说道说道也正常。”
妻子简宁心思更细些,她压低了些声音说:“我听说光齐在石景山钢铁厂混得挺不错啊,都分上筒子楼了,他媳妇也是个干部。这突然找你……不会是他家什么亲戚朋友惹了事,想找你帮忙‘捞人’吧?”她语气里带着点担忧,显然怕丈夫为难。
李成钢摇摇头,扒了口饭,语气比较肯定:“不至于。光齐的为人我了解,做事很有分寸,甚至有点过于谨慎。要不然,他一个没什么背景的,怎么可能在钢厂办公室那种地方站稳脚跟,还被领导看重?捞人这种犯纪律的事,他轻易不会开口,更不会找到我头上。”
他顿了顿,放下碗,分析道:“我估摸着啊,八成是工作上遇到什么坎儿了,或者前途上到了岔路口,自己拿不定主意。可能是厂里有什么变动,或者给了他什么不好抉择的任务。咱们院里的年轻人,数他最有上进心,也最在意前程,遇到这种需要权衡利弊的事,找人聊聊,听听局外人的看法,太正常了。”
王秀兰听了点头:“成钢说得在理。光齐那孩子是心里有算计的人。”
李建国也表示赞同:“嗯,工作上的事,能帮衬着分析分析就帮衬点,都是看着长大的孩子。”
简宁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只要不是让你违反原则就行。”
一家人吃完饭,简宁和王秀兰收拾碗筷,李建国继续听他的新闻。李成钢则泡了杯茶,坐在桌边,心里琢磨着刘光齐可能遇到的到底是什么难题。他知道,以刘光齐的性格,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向人开口的。今晚这场谈话,恐怕没那么简单。
晚饭后不久,门外就传来了刘光齐的声音:“建国叔,秀兰婶子,成钢哥,嫂子,在家吗?”
李建国应了一声:“在呢,光齐啊,快进来!”
门帘一挑,刘光齐笑着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两包用油纸包着的点心。“叔,婶子,成钢哥,嫂子,没别的好带的,厂里发的桃酥,给孩子尝尝。”他热情地打着招呼,脸上堆满了笑容,但细看之下,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和讨好。
王秀兰连忙客气:“哎哟,光齐你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快坐快坐!”
简宁也笑着接过点心:“光齐太客气了。你快坐,我给你泡茶去。”她手脚麻利地泡了杯热茶端给刘光齐,然后很自然地对着正在玩闹的女儿和儿子说:“思瑾,带弟弟到里屋去,爸爸要和刘叔叔说点事。”
小思瑾已经很懂事了,答应了一声,就拉着弟弟李思源的手:“走,弟弟,我们进屋看小人书去。”两个孩子乖乖地进了里屋,简宁也跟了进去,顺手带上了门,把空间留给了男人们。
李成钢请刘光齐坐下,递过烟:“光齐,今天怎么得空回来了?”
刘光齐接过烟,借着李成钢的火点上,深吸了一口,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变得有些凝重。他叹了口气,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成钢哥,不瞒你说,我这次回来,是心里头有事,堵得慌,想跟你念叨念叨,听听你的看法。”
“哦?什么事让你这么为难?”李成钢故作不知,顺着他的话问。
刘光齐又吸了口烟,像是下定了决心,说道:“是我岳父那边……他工作可能要调动了,上级要派他去石城那边,担任政府方面的领导。”
“这是好事啊,高升了。”李成钢点点头。
“是啊,是好事。”刘光齐搓了搓手,“关键是……我岳父的意思,是想让我和我爱人也跟着一起过去。他说……说在那边机会更多,平台更大,我过去的话,进步能更快些。”他说到这里,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渴望,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可是……成钢哥,你知道的,我爸妈年纪都大了,身体也不如从前。我这要是走了,家里就全靠我两个弟弟……我这心里,实在是……而且,我爸那脾气,要是知道我想走,非得炸了不可!”
他顿了顿,又像是给自己找理由,补充道:“当然,我岳父也说了,就是过去干几年,锻炼一下,积累点资本,以后肯定还能想办法调回四九城来。”
李成钢安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他心里明白,这种“过去干几年再调回来”的承诺,在人事安排上变数极大,很多时候就是一去难回。但他也不能直接泼冷水。
他沉吟了片刻,斟酌着语句,旁敲侧击地说道:“光齐啊,你的难处我理解。一边是父母孝道,一边是个人前程,确实两难。不过……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这调出去呢,有时候相对容易,但要想再调回四九城……尤其是想调回个好位置,那可是难上加难啊。这里面的关节,你得心里有数。”
刘光齐听了,沉默了好一会儿,狠狠吸了口烟,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成钢哥,你的意思我懂。可是……我参加工作六年了,才混上个副科……我是真想进步啊!有时候想想,男人这一辈子,机会就那么几次,不拼一把,我不甘心!岳父给我铺了这条路,我不想错过。”
李成钢看着刘光齐眼中对“进步”的强烈渴望,知道他已经有了倾向。他本想提醒一句“暴风将至,外面未必安稳”,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忍住了。这种毫无根据的预感,说出来不仅没用,反而可能惹祸。他改口道:“光齐,你的想法……是对的,男儿志在四方,出去闯闯见识一下也好。只是……你父母这边,二大爷二大妈他们,你打算怎么安排?二大爷那关可不好过。”
见李成钢肯定了他的想法,刘光齐明显松了口气,语速也快了些:“我想好了!我二弟光天、三弟光福现在都在轧钢厂上班,工作也稳定了。我去了石城,每个月按时给我妈寄钱,绝对不会亏待老人。我那边的自行车、收音机,还有好些家当,都留给他们俩!这边家里,就……就多辛苦他们两个了。”他说这话时,眼神有些闪烁,显然也知道这安排对留在家的弟弟们并不公平,但为了自己的前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李成钢听完,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刘光齐已经打定了主意,来找他更多是寻求一种心理上的支持和认可。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人各有志,有些路,终究要自己选,自己走。
屋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只剩下烟丝燃烧的细微声响和里屋隐约传来的孩子翻书页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