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派出所照常开晨会。张所长布置完近期工作,大家正准备散会各忙各的。就在这当口,一向在会议上如同隐形人、几乎从不主动发言的林雨昕副指导员,却突然慢悠悠地合上笔记本,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目光随意地扫向脸色依旧不太好的陈副所长,用一种带着几分居高临下、仿佛谈论自家后院琐事般的口吻问道:
“哎,老陈,说起来,你们几个前几天被‘请’去部里面‘配合了解情况’,都聊了些什么呀?我听着点儿风声,阵仗不小,富治部长亲自出面?那个……严某某的笔迹,最后是谁帮忙核实的?”
她这话问得轻飘飘,却像一根针扎进了最敏感的部位。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陈副所长和那天同去的民警小孙、大刘,脸色“唰”地一下变得铁青。陈副所长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林雨昕,眼神里充满了惊怒和一种“你怎敢如此轻佻地提及此事”的警告。他嘴唇紧抿,腮帮子咬得咯咯响,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只是极其压抑地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头也不回地大步冲出了会议室。小孙和大刘也立刻低着头,像躲避瘟疫一样紧跟其后。
林雨昕似乎没料到对方反应如此剧烈,碰了个硬钉子。她自觉有些下不来台,为了掩饰尴尬,也为了显示自己“门儿清”、无所畏惧,她轻轻“嗤”笑了一声,用那种典型的、带着大院子弟特有的、仿佛知晓一切内幕又略带讥诮的语气,自言自语地低声嘟囔了一句:
“嗬……至于么。不就是‘鹿鼎一’家和‘一零一’家那两位夫人闹不愉快么……圈子里都传遍了,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听说她们两个在住窑洞的时候就经常撕扯,这么多年了还是一样!
“鹿鼎一”、“一零一”——这几个字眼从她嘴里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却像惊雷一样在会议室炸响!张所长和在场的所有民警,包括李成钢,全都惊呆了,愕然地看向林雨昕!这种代号及其所指代的事情,是她能在这个场合、以这种口吻谈论的吗?!这种浑然不觉危险、甚至带着点炫耀知情权的态度,比无知更令人害怕!
张所长的脸瞬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紧紧盯着林雨昕,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极了,却又似乎碍于她的某种背景或者单纯被其大胆惊得一时不知如何斥责。
李成钢也是心头猛震,暗叫不好。他赶紧借着点烟的动作,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目光锐利地扫向林雨昕,试图用眼神严厉制止她再说下去。
没想到,林雨昕非但不收敛,反而觉得李成钢这举动打扰了她、显得她好像说错了什么似的,让她很不痛快。她微微蹙眉,侧过头,用一种带着明显嫌弃和不耐烦的眼神瞥了李成钢一眼,语气冷淡而倨傲:
“李副所长,注意点。这烟味也太呛了,档次低不说,还影响别人呼吸。”
李成钢被她这完全搞不清状况、还沉浸在自己优越感里的反应噎得无语。他知道跟这种人纠缠不清,只会越描越黑。他索性不再看她,只是面无表情地“嘿嘿”干笑了两声,自顾自地吸了口烟,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的指责,将目光投向窗外。
会议室里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所有人都被林雨昕这番不知轻重、肆无忌惮的言论惊呆了,噤若寒蝉。张所长强压下翻腾的怒火,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散会!都回岗位工作!”但他的目光如同冰锥一样刺向林雨昕,充满了警告和极度的不满。
林雨昕似乎也隐约感觉到气氛不对,但或许是从小到大的环境让她习惯了有恃无恐,她只是若无其事地整理了一下衣角,拿起自己的笔记本,姿态优雅地走了出去,仿佛刚才只是议论了一下天气。
然而,她轻飘飘甩下的那句话,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池塘,在每个人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也无疑将她自己和整个派出所,都置于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这种来自“上面”的秘辛,岂是她能随口拿来显示自己“消息灵通”的谈资?
晨会那令人窒息的气氛散去后,李成钢回到办公室,发现陈副所长已经坐在他自己的位置上了,正望着窗外发呆,脸色依旧不太好看。
李成钢没说话,走过去从烟盒里抖出两根“大前门”,自己叼上一根,另一根递到陈副所长面前。
陈副所长回过神,看了一眼李成钢,默默接过烟。李成钢划着火柴,先给他点上,再点燃自己的。
两人就这样隔着办公桌,一言不发地吞云吐雾。烟雾缭绕中,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他们都清楚,王府井那潭水有多深,林雨昕那几句轻飘飘的话又可能引来多大的麻烦。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议论的越少越安全。这种沉默,是基层民警在复杂环境中摸爬滚打后形成的某种自我保护的本能。
一根烟抽到一半,门口传来张所长的声音:“成钢,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哎,来了。”李成钢掐灭烟头,拍了拍陈副所长的肩膀,走了出去。
来到所长办公室,张所长脸色已经缓和了不少,但眉宇间还带着一丝疲惫和凝重。他没提刚才会议上的风波,直接布置任务:“成钢,交给你个事儿。上次经警改编,分局不是分配了三位经验丰富的同志到咱们所吗?赵爱国、周志刚,还有王振山。”
李成钢点点头:“记得,都是老保卫了,暂时安排他们熟悉所内情况。” 这三位都是从各大厂经警队伍里选拔出来的骨干,年纪都在四十上下,都是当年部队转隶的有着十几年的厂区保卫经验,绝非新兵蛋子。
“对。都是老同志,业务能力没问题,但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工作的侧重点和方式方法也得转变。”张所长说,“你下午带上他们三位,再到片区里深入转一转,重点走访一下他们原来熟悉的那些大国营厂子的保卫科。一方面是让他们以公安民警的新身份重新熟悉辖区环境、了解公安工作的完整流程,另一方面,也是借着这个机会,正式把他们介绍给厂保卫科的同志,建立新的工作关系。你多带着点,重点是帮他们完成从‘厂保卫’到‘公安民警’这个角色的转变,有些公安上的规矩和流程,你得给他们讲透。”
“明白了,所长。您放心,这三位都是明白人,一点就透。”李成钢立刻领会了意图。这是正事,也是当前最稳妥的工作。让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同志尽快完成角色转换,成为派出所真正的骨干力量,远比去琢磨那些云山雾罩、凶险万分的“大事”要实在得多。
“好,去吧。抓紧时间。”张所长挥挥手。
李成钢回到办公室,掐灭烟头的陈副所长抬头看他。李成钢简单说了一句:“所长让我带老赵他们几个下片区,熟悉公安这边的路子。”
陈副所长“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眼神里透出一丝“这活儿实在,安全”的意味。
李成钢收拾了一下,便出去叫上那三位刚从经警转过来的老同志——神色沉稳、目光锐利的赵爱国,身材敦实、面带憨厚却透着精明的周志刚,以及年纪稍长、两鬓微白、看起来颇为持重的王振山。
“老赵、老周、老王,走吧,咱们下片区转转。以后这片儿的担子,还得靠你们多挑。”李成钢语气带着尊重,笑着说道。
三人连忙起身。赵爱国代表说道:“李所太客气了,我们是新兵,很多公安的业务还得从头学,给您添麻烦了。” 虽然年纪可能比李成钢还大些,但姿态放得很低,态度也很端正。
李成钢领着他们走出派出所。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稍稍驱散了些许办公室里的沉闷。他边走边给他们介绍派出所管辖的细分区划、与以前经警工作的区别、处理各类警情的规范流程以及需要特别注意的法律法规。
三位老同志听得非常认真,不时提出一些切中要害的问题:“李所,那以后厂里一般的盗窃案,是我们先出现场,还是等派出所其他同志一起去?”“和厂保卫科协调联动,这个度怎么把握?”……显示出他们丰富的实践经验和快速的适应能力。
李成钢一一解答,心中暗赞:果然是老手,问题都问到点子上了。带着他们,确实能省心不少。
看着眼前熟悉的厂区和街道(他们以前就在这些厂工作,对一草一木都极为熟悉,但此刻视角和身份已然不同),三位新同事的眼神里既有对过往的熟悉感,更有对新身份的期待和谨慎。
通过一下午的走访和闲聊,李成钢心里对分来的这三位老同志有了更清晰的底。正如他所料,赵爱国、周志刚、王振山这三位,在厂区治安防范、重点部位守卫、生产物资看护、以及应对突发性破坏事件等方面,经验老道,眼光毒辣,说起厂里哪个角落容易藏贼、哪种物资最容易被盯上、如何排班布控最有效,那是头头是道,绝对是难得的好手。
但他们明显的短板也暴露了出来。当李成钢故意将话题引到居民区常见的邻里纠纷、夫妻吵架、小偷小摸、甚至孩子打架扯皮这类事情上时,三人的反应就显得有些“水土不服”了。
老王比较实在,皱着眉头说:“李所,不瞒您说,在厂里那会儿,我们主要是防外贼、保生产。工人之间有点小摩擦,一般车间主任、工会小组长就调解了,很少闹到我们经警队。真到了我们那儿,多半也是影响生产秩序了,一般都是严肃批评,勒令写检查,再不听话就报厂里处分。可这老百姓家里头……张家鸡吃了李家菜,赵家孩子打了钱家娃……这、这怎么管?总不能也让人写检查吧?” 他脸上露出些微的困惑和为难。
老周则带着点经警时期留下的“强势”惯性,挥了下手道:“要我说,有些老百姓就是闲的!屁大点事也嚷嚷。该严厉就得严厉,吓唬两句就老实了!不然没完没了!” 他的话引得旁边一位正为丢了几棵葱而絮叨的老大娘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老赵相对圆滑些,笑了笑:“厂里和街上确实不一样。在厂里,咱穿着那身衣服,代表的是厂规厂纪,说话有底气。到了这儿,都是街坊邻居,很多事……光讲硬规定恐怕不行,得磨嘴皮子。” 他虽然意识到了区别,但具体怎么“磨”,显然还缺乏实践。
李成钢听着,心里彻底明白了。这三位老兄,是习惯了在厂区那种相对封闭、管理权威明确的环境下工作,对付的是明确的“破坏分子”或“违规者”,用的是“管理”和“处罚”的思路。而派出所面对的是形形色色的居民和琐碎复杂的民间矛盾,更需要的是“服务”、“调解”和“沟通”的技巧,讲究的是法、理、情的结合。
他笑着给三人又散了圈烟,说道:“几位老哥说的都在理。厂里是厂里的规矩,街面有街面的情况。咱们公安工作啊,说白了就是群众工作。很多事儿,光靠硬的不行,得来软的;光讲规定不行,得讲人情世故。以后啊,遇到这类鸡毛蒜皮的事儿,你们先多看多听,看看所里的老同志是怎么处理的。慢慢来,凭几位老哥的经验,这点事儿很快就能上手。”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你们在厂区安保方面的经验可是宝贝!以后那些重点厂的巡逻防范、安全检查,还得你们多牵头,带着所里年轻同志干呢!”
听了李成钢这番话,三人纷纷点头,脸上的神情也放松了不少。既明白了自己的不足,也看到了自身的价值,更重要的是,李成钢这种坦诚又带着尊重的交流方式,让他们感觉踏实,有了学习的方向和融入新集体的信心。
李成钢心里也有了谱:对这三位新来的老同志,得充分发挥他们厂区治安的特长,同时安排他们多跟老胡这类处理群众纠纷经验丰富的民警搭班,尽快补上调解工作的短板。这样一带一,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成为派出所真正独当一面的骨干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