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四九城,天气已经转暖,阳光明晃晃地照在水泥地上。小当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肘部还打着浅色补丁的碎花旧罩衫,底下是条蓝色的确良裤子,膝盖处也磨得有些薄了。她正蹲在门市部门口,帮着旁边蔬菜门市部的工作人员整理刚从菜站拉回来的大白菜,剥掉烂叶子,码放整齐,赚几个零钱。
这时,一个推着二八大杠自行车的年轻男子停在了路边。他约莫二十出头,个子很高,穿着一件半新的白色衬衣,下身是条深蓝色的卡其布裤子,脚上一双洗得还算干净的解放鞋。他脸色有些苍白,带着点长期营养不良的疲惫,但眉宇间那股子劲儿,还有推车时微微昂起的头,都透着一股不同于普通市民家庭子弟的气质。
他似乎在等人,有些不耐烦地四下张望,目光扫过蹲在地上干活的小当时,停留了一下。
小当感觉到目光,抬起头。那年轻人见她抬头,便顺势开口,带着点优越感,语气不算客气,但也不惹人厌:“劳驾,打听一下,这附近是不是有个叫红星小学?”
小当忙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指了指胡同深处:“您往里走,第三个路口右拐,灰墙那个院子就是。”
“谢了您呐。”年轻人点点头,却没立刻走,反而从兜里掏出半包“大前门”,熟练地弹出一根点上,吸了一口,随口问道:“你这……帮工呢?”
小当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点点头:“嗯,挣点零花。”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年轻人自称姓周,叫周国栋,说是刚插队回来没多久。言谈间,他偶尔会带出几句“我们院儿里”、“我爸以前……”之类的话,虽然语焉不详,但小当敏锐地捕捉到了“大院”这个信息,心里不由得一动。
周国栋似乎也很久没遇到能聊上几句的“外面”的人,话匣子打开了,抱怨了几句回城后户口、工作的麻烦,又说起他父亲,“前些年受了点委屈,最近刚平反,组织上正在谈恢复工作的事儿,估计还得等些日子。”他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优越感和对未来的笃定。
小当听着,心里像揣了个小兔子,砰砰直跳。她看着周国栋那虽然旧但料子很好的衣服,看着他抽的“大前门”,再听他提到“平反”、“恢复工作”,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大院子弟”!虽然现在看着落魄点,但那是因为他父亲还没“官复原职”呢!
她脸上堆起更热情的笑容,话语里也带上了几分刻意的奉承和同情:“周同志,您家这可真是不容易,好在苦尽甘来了!以后肯定越来越好!”
周国栋很受用这种态度,他打量着眼前这个虽然衣着寒酸,但眉眼还算周正、嘴也挺甜的女孩,一种久违的、被人仰望的感觉又回来了。他吐了个烟圈,颇为仗义地说:“嗨,都是暂时的困难!小当同志,我看你这人挺实在。以后在这片儿要是遇到什么难处,比如有人欺负你什么的,可以来找我。等我爸那边安排妥了,说不定……还能帮你想想办法。”
这话如同仙乐般钻进小当的耳朵里。“想办法”?想什么办法?她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把她那该死的农村户口转成梦寐以求的城市户口?给她在哪个国营工厂或者商店里找个轻省体面的工作?哪怕只是个临时工,那也彻底摆脱现在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看人脸色干零活的日子了!
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穿着崭新的的确良衬衫,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或者站在干净的柜台后,四合院里的李思瑾、许达他们再看到她时,那惊讶、羡慕的眼神……
“那……那可太谢谢您了,周同志!”小当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脸上泛起红晕,“您……您真是好人!我……我就在这附近住,您有啥跑腿的活儿,也尽管吩咐!”
周国栋笑了笑,显然很满意小当的反应。他又跟小当闲扯了几句,约好了下次碰头的地方,这才骑上他那辆二八大杠,叮铃铃地走了。
小当站在原地,望着周国栋远去的背影,心里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五月的暖风吹在她脸上,她却觉得像喝了酒一样,浑身发热。她仿佛看到了自己人生的“三级跳”——从农村户口跳到城市户口,从无业游民跳到体面工作,从被人瞧不起跳到让人刮目相看!这一切,似乎都系在了这个刚刚认识的“大院子弟”周国栋身上。
…………
这边,李思瑾在派出所和父亲、吴鹏吃完早饭,看着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催他赶紧去休息室补觉,自己闲着也没事,就骑着父亲那辆比她年龄还大的“钻石”牌二八大杠,嘎吱嘎吱地来到了附近的蔬菜门市部,想买点新鲜蔬菜回家。
刚支好车,她就瞥见小当正和一个穿着白衬衫、推着自行车的男青年在门市部门口说话。那男青年说得眉飞色舞,小当则听得一脸专注,甚至带着点崇拜。李思瑾脚步顿了顿,没有立刻上前,而是站在不远处假装看蔬菜,实则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她总觉得那男青年眼神飘忽,言谈举止有点浮夸,不像是个踏实人。她没急着过去,假装在看门口摆着的土豆,实则用眼角余光留意着。直到那男青年似乎把话说完了,意气风发地骑上车走了,李思瑾才推着车,好像刚到的样子,走了过去。
“小当姐,这么巧,你在这碰到你?”李思瑾笑着打了个招呼。
小当还沉浸在刚刚周国栋给她画的“大饼”里,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见是李思瑾,愣了一下,随即有些矜持地笑了笑:“啊,思瑾啊,我来帮忙做点杂事。”
李思瑾也没多问,把车停在路边上自顾自地开始挑选起来。这个季节,蔬菜种类还不算太丰富,她主要挑了棵实在的大白菜,又称了点新下来的水萝卜。走到柜台称重结账时,刚才那个周国栋居然又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两瓶的北冰洋汽水。
“小当同志!”周国栋热情地递过一瓶桔子味的汽水,“刚刚才麻烦你了,请你喝瓶汽水,刚才聊得挺投缘,谢谢你听我唠叨。”
小当心里一喜,接过的汽水,感觉倍有面子。她眼角瞟见正在付钱的李思瑾,一种想要炫耀、比较的心思涌了上来,故意提高声音喊道:“思瑾!天儿热,喝口汽水再走吧?这位周同志请客!”
李思瑾付完钱,转过身,脸上是礼貌而疏离的微笑,摆手道:“谢谢啊,不用了,我不渴。”她手里提着用草绳捆好的大白菜和水萝卜。
周国栋这时才注意到旁边这位穿着65式军装的女兵。只见她身姿挺拔,眉眼清秀中带着一股英气,军装虽然发白穿在身上十分合体,显得干净利落,在这嘈杂的菜市场里显得格外醒目。周国栋眼睛顿时一亮,也顾不上小当了,连忙凑上前,脸上堆起自认为最得体的笑容,热情地问道:“小当,这位解放军同志你也认识啊?”
小当见他注意力瞬间被李思瑾吸引,心里有些不悦,但还是答道:“嗯,我们一个院的邻居。”
周国栋立刻转向李思瑾,伸出手想握手,又觉得唐突,收了一半回来,语气更加热络:“解放军同志你好!我叫周国栋,刚插队回城。我父亲以前是xx部的干部,请问同志你怎么称呼?在哪支部队服役啊?”
李思瑾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对方眼神里的打量和那股子急于自我介绍的劲儿让她不太舒服。她表情冷淡,语气平静地回了一句:“不好意思,同志我就是出来买个菜的。”说完,拎起蔬菜,干脆利落地转身走向自行车,把蔬菜放在前面的菜篮后,一个跨步骑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周国栋伸着脖子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
周国栋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有些挂不住。
小当见状,连忙讨好地打圆场,语气里带着点酸意和贬低:“周哥,你别理她!她就那样!仗着她爸妈都是个小干部,家里条件好点,从来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不起人的!”
周国栋一听“父母都是干部”,眼珠子转了转,虽然碰了一鼻子灰,但心思却活络起来,也没细问到底是哪个单位的干部。他故作大度地摆摆手,掩饰住自己的尴尬和更深的心思:“没事没事!我就是看她穿着一身军装,挺精神的,想认识一下而已。她叫思瑾是吧?名字挺好听。”
小当赶紧接话:“对,她叫李思瑾,她还有个弟弟叫李思源。这名字都是她妈给取的。”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撇撇嘴补充道,“我过世的奶奶以前就常念叨,说他们家男人不顶事,连给孩子取名这种大事,都让一个媳妇儿来决定,真是……”她后面的话没说完,但语气里的那点鄙夷和搬弄是非的意味,却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周国栋听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目光再次投向李思瑾离开的方向,心里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他心里琢磨着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