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钢坐下,拿起桌上那份市局文件,又仔细看了一遍关于“枫桥经验”的那几段。字面的意思和他刚才做的事似乎严丝合缝,但他指尖划过“依靠群众,就地化解”那几个字时,却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他想起了刘建国最后那不甘的眼神和老赵初时的闪躲。
他摇摇头,似乎想甩开这些无关紧要的思绪,从抽屉里拿出东四派出所补送来的几分零散材料,打算继续未完成的案卷审核工作。
就在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办公楼里显得格外清晰。脚步声在他们办公室门口停顿了一下,接着,门被有些莽撞地推开了。
是科室的内勤小郑,一个刚参加工作没多久的年轻姑娘,此刻她脸上没了平日的跳脱,显得有些发白,呼吸也不太稳。
“李、李股长……”她声音有点发紧,目光快速扫过办公室,看到还有老赵和小王在,似乎松了口气,但又更添了几分紧张,“……周科长让您赶紧去他办公室一趟,现在就去。”
小郑传达完,没像平时那样多说两句闲话,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办公室里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瞬间又绷紧了。连埋头写字的小王都停下了笔,抬头看向李成钢。老赵也再次从材料上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
李成钢心里猛地一沉。周科长刚去开会没多久,怎么会突然折返?还让小郑这样急匆匆来叫?他立刻联想到了隆福寺市场的事。调解虽成了,但难道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或是有人不服,又捅上去了?还是……和下午那份文件里没明说的“精神”有关?
各种猜测瞬间掠过心头,但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他放下手中的材料,慢慢站起身,动作甚至比平时更沉稳一些。
“知道了。”他对着小郑离开的方向应了一句,尽管人早已走远。
他整理了一下制服的下摆,迈步朝门口走去。经过小王桌边时,他脚步未停,只丢下一句:“记录写好放在那儿就行。”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
办公室里只剩下小王和老赵。小王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见老赵已经重新低下头,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了那份材料里,只留给他一个沉默的、令人捉摸不透的侧影。
炉子上的水壶不再作响,寂静重新笼罩下来,却比之前更加沉重,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只有老赵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一下,又一下,清晰得有些刺耳。
李成钢走在空旷的走廊里,自己的脚步声被墙壁反射回来,显得格外清晰而孤单。周科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透出一道昏黄的光线。他抬手,指节在漆色斑驳的木门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进来。”里面传来周科长略显疲惫的声音。
李成钢推门进去。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周股长独自坐在办公桌后,台灯照亮了他面前堆积的文件和一只塞满了烟蒂的烟灰缸。他示意李成钢关上门。
“坐。”周股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自己又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像是要藉此驱散满身的倦意,“隆福寺市场的事,处理完了?”
“处理完了,科长。”李成钢端正地坐下,言简意赅地汇报,“依据市局推广‘枫桥经验’的精神,会同市场管委会和双方单位的工会、保卫科进行了调解,当事人已经达成口头和解,表示不再追究。详细的调解记录小王正在整理。”
周科长听着,没什么表情,只是用手指缓慢地敲着桌面。烟雾在他面前盘旋,让他的神色有些模糊。
“嗯,‘枫桥经验’,好,按文件精神办,是对的。”他顿了顿,话锋却微微一转,“但是成钢啊,有些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上的和解。”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份薄薄的、格式不同的材料,推到李成钢面前。李成钢瞥了一眼,心头猛地一紧——那是一份来自“有关部门”的抄送件,格式和抬头都与他日常接触的治安简报不同。
“隆福寺市场那个刘建国,”周科长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他有个堂兄,六年前支边去了西北建设兵团,上个月……跑了。说是受不了苦,当了逃兵,现在还没抓回来。”
李成钢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比外面的北风更刺骨。他瞬间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一件普通的职工打架纠纷,因为当事人有了这么一层“社会关系”,性质立刻变得微妙而危险。
“这件事,”周科长的手指在那份抄送件上重重地点了点,“市场调解归调解,那是明面上的,符合精神。但你这边的案卷处理,要格外注意分寸。既不能违反调解达成的大原则,又要……”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又要体现出我们掌握了全部情况,并且有足够的警惕性。特别是结案报告,怎么写,很关键。既不能小题大做,也不能……留下任何隐患。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成钢迎上周股长的目光,在那看似平静的注视下,他看到了一种深切的谨慎,甚至是某种提醒。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明白,科长。我知道该怎么处理。”
“好,你办事,我向来是放心的。”周科长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挥了挥手,驱散眼前的烟雾,“去吧。报告写好先给我过目。”
“是。”李成钢站起身,拿起那份沉重的抄送件,转身走了出去。
轻轻带上门,他将走廊的寒冷和办公室的沉闷隔绝在身后。他没有立刻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在走廊尽头的窗前站了一会儿,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院子,手里那份薄薄的材料却仿佛有千斤重。
他终于体会到“枫桥经验”在这特定时代下的另一层重量——它不仅是将矛盾化解在基层,有时,更是要将某些风险和隐患,也死死地按在基层,捂住,盖紧,不能露出一丝缝隙。
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李成钢将那份抄送件对折,塞进了制服内袋,然后迈着和来时一样平稳的步伐,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推开门时,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异常。
李成钢推门回到办公室,屋内那盏昏黄的灯和炉火的余温似乎未能驱散他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气。老赵依旧伏案疾书,笔尖的沙沙声未曾间断,但李成钢能感觉到,自己一进来,那声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小王则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手里的钢笔无意识地在纸上点着,见李成钢回来,立刻投来探询的目光。
李成钢没看他们,径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内袋里那份薄薄的抄送件像一块冰,贴着他的胸口。他沉默地抽出刚才审阅的东四派出所案卷,摊开,又拿起钢笔,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上,却久久没有移动。
办公室里只剩下炉子里煤块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和老赵笔下持续的沙沙声。
过了一会儿,李成钢像是终于理清了思路,他拧开钢笔帽,俯下身,开始在一张新的报告纸上书写。他的字迹一如既往的沉稳工整,先是简要复述了案件经过,强调了市场管委会、工会和保卫科的协同调解作用,突出了“依靠群众、就地解决”的“枫桥经验”核心,并写明当事人已达成和解,矛盾成功化解。
写到这里,他停笔,略作沉吟。接着,另起一行,笔锋似乎凝重了几分:
“另据查证,当事人刘建国,其社会关系中有堂兄刘某于西北建设兵团服役期间脱离岗位,性质特殊。虽本次市场纠纷一事已调解完毕,且未发现与该情况有直接关联,但我股认为仍应对此保持必要关注,并已提请相关单位留意。特此说明。”
他写完最后一句,笔尖在纸面上稍稍停留,才抬起来。他又仔细看了一遍这段补充说明,确保措辞既点明了问题,又严格限定在“说明”范畴,未做任何超出本次治安调解权限的推断或建议,完全符合程序。
他将这份结案报告仔细叠好,放在桌角那摞待处理文件的最上方,预备明天一早呈交给周股长过目。
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袭来,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某种精神上的倦怠。他抬手用力捏了捏眉心,然后开始慢条斯理地收拾桌面。卷宗合拢,钢笔插回笔筒,茶杯盖盖上。
“时候不早了,都回吧。”李成钢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是对办公室里另外两个人说的。
小王如蒙大赦,赶紧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的东西。老赵也缓缓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合上了面前写了大半的材料。
李成钢穿上大衣,扣子一粒粒系好,最后拿起那份等待明天呈送的报告,塞进了公文包里。三人先后走出办公室,李成钢仔细锁好门。
分局大院里漆黑一片,只有门口值班室透出一点微弱的光。北风在空旷的院子里打着旋,发出呜呜的声响,刮在脸上冰冷刺骨。
“股长,那我先走了。”小王推着自行车,缩着脖子说了一句,得到李成钢点头后,立刻蹬上车飞快地骑走了,像是要尽快逃离这沉滞的气氛。
老赵推着车,和李成钢并排走了一小段,到了院门口该分道扬镳的地方。老赵停下脚步,似乎想说什么,昏黄的路灯下,他的脸隐在阴影里。
“成钢,”老赵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有些事,心里有数就行。”
李成钢侧头看了他一眼,老赵的目光在镜片后闪烁了一下,看不真切。
“知道。”李成钢应了一声,很短促。
老赵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推着车转身拐向了另一条路。
李成钢站在原地,看着老赵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胡同口,然后才抬腿跨上自己的自行车。公文包躺在前面的车筐里,里面那份报告的存在感异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