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钢下班推开自家的门,正瞧见母亲王秀兰在厨房里忙得脚不沾地,锅铲碰得叮当响。他没吱声,熟门熟路地走进里屋,端起木盆里攒下的儿子换下的尿片,径直去了中院的水池边。
中院的水龙头正淅淅沥沥地滴着水。秦淮茹也在那儿,面前的大洗衣盆里泡着颜色发暗的旧衣服,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截结实的胳膊,正用力地搓揉一件工装。看见李成钢端着盆过来,秦淮茹停下手,脸上堆起惯常的笑:“哟,成钢兄弟,回来了?洗尿片呢?简宁妹子真有福气,嫁个体贴的好丈夫的。”
李成钢嗯了一声,算是应了招呼:“贾嫂子,洗衣裳呢。”他把尿片一股脑倒进水池空着的那一边,拧开水龙头,接了半池凉水,又兑了点暖瓶里的热水,拿起肥皂就闷头搓洗起来,动作麻利,水花四溅。
水池边只剩下哗啦啦的水声和衣物摩擦的声音。秦淮茹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她偷眼瞟了几次旁边埋头干活的李成钢,嘴唇抿了抿,像是在心里掂量着什么。
“成钢兄弟,”秦淮茹的声音不大,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打破了这短暂的安静,“嫂子……嫂子知道你这个人,看着挺严肃,像个铁疙瘩,其实心肠特善,是热心肠。”
李成钢手上不停,只从喉间发出一个模糊的“嗯?”音,表示听着。
秦淮茹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愁苦:“就……就上回,你跟我们家东旭在厂里提的那事儿。他回来都跟一大爷说了。”她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无奈,“一大爷说……这事儿难办,有难度。你也知道我们家东旭那人,人是顶老实,顶厚道,就是太……太听他师父的话了,一点主心骨都没有。”
她抹了把溅到脸上的水珠,眼神带着恳求直勾勾看向李成钢:“嫂子就是想问你句实在话,像东旭这样,在厂里为了工作伤了根本,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棒梗眼瞅着也要花钱了……厂里头,真就一点不能照顾照顾,给我……哪怕弄个临时工的指标也行啊?我不怕脏不怕累,扫大街、掏锅炉都行!好歹能给家里添点嚼谷,让日子稍微松快点。”她的语气里透着急切,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李成钢低着头,双手用力地揉搓着尿片上顽固的痕迹,肥皂沫子堆满了指缝。他沉默着,只有哗哗的水声回应秦淮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不高不低,稳稳当当:
“嫂子,按厂里对工伤职工的家属帮扶政策……这事儿,按理说,不该是啥大难题。政策是有的。”
他手里的动作没停,话却顿了顿,似乎斟酌着词句:“不过嘛……有时候,事儿摆在那儿了,它就讲究个……事在人为。可能就是……一大爷他那人,面皮薄,有些路子,他不太好意思开口去碰吧。”
“一大爷那可是东旭正儿八经磕过头的师父!跟亲爹也差不离了!”秦淮茹忍不住强调,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和对师徒情分的依赖。
李成钢轻轻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沫,终于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扫了秦淮茹一眼。那眼神没什么波澜,却有种洞悉世事的了然。“嫂子,”他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一大爷是师父,是长辈,这没错。可说到底,你家自己的难处,你们自己心里得最有数。这劲儿……得自己卯足了往上使,不能全指着别人替你使劲儿。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没有拍胸脯保证,也没把门彻底堵死。“事在人为”和“自己使劲”这几个字,却像几颗小石子,精准地砸进了秦淮茹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他端起搓洗得差不多的尿片盆,侧了侧身:“嫂子你先忙着,我回屋晾上。”说完,便端着木盆,脚步利落地向家里走去,留下一个沉默的背影。
秦淮茹钉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件湿漉漉的工装,望着李成钢消失。院子里各家厨房传来的炒菜声、呼唤孩子声嗡嗡作响,她耳边却只反复回响着那句“自己使劲”。
“哟,秦姐!跟这儿使劲洗衣服呢?使多大劲儿啊,瞧这水花四溅的!”
一个带着几分油滑和显摆的大嗓门突然在中院响起,打破了秦淮茹的沉思。傻柱提溜着两个油腻腻的铝饭盒,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显然是从食堂带了不少剩菜剩饭。
秦淮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一颤,猛回头,脸上瞬间换上习惯性的、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柱子兄弟回来啦?”
傻柱晃悠到水池边,饭盒随着他步子哐当轻响。他刚才进门时隐约听到了后半截话,此刻大咧咧地一扬下巴,目光在秦淮茹脸上扫了一圈,又下意识地掠过她因为蹲着洗衣而显得格外丰润的腰臀背影,才落到水池里:“刚听你俩说话,李成钢让你使劲?使哪门子劲啊秦姐?跟我说说呗!”他把饭盒往水池台沿上一墩,胸脯挺了挺,一副“有事您说话”的架势,“咋着,看不起我这爷们儿是吧?别的不敢吹,就轧钢厂那帮头头脑脑,食堂的小灶间,你柱子兄弟这张脸,刷得开!认识的人不老少!”
秦淮茹心里门儿清傻柱的性子:顺毛驴,爱听好话,好显摆,对自己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也藏着掖着。她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崇拜:“哎哟喂,这话说的!谁敢看不起柱子兄弟你啊?谁不知道你是咱轧钢厂食堂顶呱呱的大师傅,手艺是这个!”她竖了个大拇指,动作自然流畅。
她一边说着,眼神却飞快地瞟了一眼傻柱墩在台沿上的那两个饭盒。油渍浸透了裹着的旧报纸,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荤腥香气。这香味儿,在这个缺油少盐的年月,对秦淮茹一家来说,吸引力太大了。
“嗨,这不……家里这点破事儿嘛。”秦淮茹叹了口气,语气放软,带着点自怜自艾,“东旭身子骨没好利索,家里里里外外都得张罗,眼看棒梗又快交学费了……嫂子这不也是没法子,想寻摸个临时工的活儿,给家里添补添补。”她没提李成钢,也没提易中海,只把自家的难处摊开在傻柱面前。
“嗐!就这事儿啊?”傻柱一听,更来劲了,仿佛找到了大展身手的机会,拍了下大腿,“秦姐你早言语啊!临时工?包在我身上!回头我就跟我们食堂主任提一嘴!这么多食堂,总有缺人手的地儿!凭我柱子这点薄面,问题不大!”他拍着胸脯,豪气干云,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
“哎哟!那可真是……真是多谢柱子兄弟了!你可是帮了嫂子大忙了!”秦淮茹脸上立刻绽开感激的笑容,眼睛都亮了几分,顺势就把手伸向了台沿上的饭盒,“柱子兄弟真是热心肠,累了一天还惦记着给我们家带点剩菜……嫂子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这话说得又自然又亲热,不着痕迹地就把“剩菜”说成了“惦记”。
“嗨,顺手的事儿!不值当谢!”傻柱被秦淮茹这一捧一谢,心里舒坦得像三伏天喝了冰水,看秦淮茹接过饭盒时那温顺感激的样子,更是有点飘飘然。他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秦淮茹蹲在那里侧对着他的身影,那腰臀的曲线在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下显得格外有分量。他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秦姐,你慢慢洗着,我回屋拾掇拾掇去。”傻柱怕自己再看下去要失态,赶紧打了个哈哈,拎起空了的网兜,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脚步轻快地回了自己屋。那背影,透着几分得意和满足。
秦淮茹捧着那两个沉甸甸、油乎乎的饭盒,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饭盒,又抬眼看了看傻柱关上的屋门,最后目光落到水池里自己的倒影上。李成钢那句“自己使劲”又在耳边响起,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地戳破了傻柱豪言壮语吹起来的那个虚幻的泡泡。
她掂量着手里的饭盒——这是实打实的,能解眼前饥荒的。傻柱的承诺呢?秦淮茹心里跟明镜似的,傻柱那张嘴,在食堂后厨好使,真到了人事安排上,他那点“面子”有多大分量,可就难说了。顶多是递个话,成不成,还得两说。
一股复杂的滋味涌上心头。有得到食物的踏实,有对傻柱那点心思的鄙夷和利用,更有一丝被点醒后的清醒和沉重。“自己使劲……”她喃喃着这四个字。
秦淮茹端着那两个油汪汪的饭盒走进家门。贾东旭正坐在桌边,脸色比受伤时好了许多,只是眉宇间总带着沉郁。他工伤后养好了身体,但精细的钳工活是干不了了,如今在车间做杂事,地位不同,等着厂里的岗位调整,这“等”字压得全家喘不过气。
棒梗欢呼着扑向饭盒。贾张氏一把接过,揭开盖子,荤腥气立刻散开。
秦淮茹走到贾东旭旁边坐下。等贾张氏带着棒梗去热菜,屋里仅剩下头顶白炽灯昏黄的光晕。
“刚才在水池边,碰上李成钢了。”秦淮茹开口道。
“哦?他说啥?”贾东旭抬眼,眼神麻木。
“我把咱家找一大爷帮忙牵头事儿说了,”秦淮茹看着丈夫,“他听了,说厂里按政策照顾工伤家属,这事‘政策是有的’。”
贾东旭眼神一亮,身体前倾:“他真这么说了?”李成钢的身份让他觉得这话有分量。
“嗯,”秦淮茹点头,“不过他也说了,‘事在人为’。还提了一嘴,说一大爷可能……有些路子不好使。”
贾东旭眼中的光瞬间黯淡,肩膀垮了下来。师父,是他最大的指望。
秦淮茹加重语气:“最后他说,‘嫂子,你家自己的事,还是得自己卯足了劲儿往上使,不能全指着别人替你使劲儿。’”
“自己……使劲儿?”贾东旭眉头紧锁,攥紧沾着油污的旧工作服袖子,“理儿是没错……可,可怎么使劲儿?”他一脸茫然畏缩,“厂里那些领导,我一个小工人平时连话都搭不上!办公室门朝哪开?我找谁使劲儿?总不能硬闯吧?”他声音越来越低,充满忧虑恐惧,“再说……求人不得意思意思?家里啥情况你也知道,底儿都快空了。万一……万一挤出来的东西送出去,事儿却没办成呢?那不就真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雪上加霜!”
秦淮茹心头憋闷,李成钢的话像针扎着她:“那你说怎么办?就干耗着?等天上掉馅饼?棒梗学费马上要交!家里吃穿用度!妈还得抓药!咱耗得起吗?怕‘竹篮打水’?可你连篮子都不伸出去,连水边都沾不着!那才真是一点指望都没!”
贾东旭被质问得哑口无言,看着妻子焦灼的脸和这个窘迫的家,无力感将他淹没。那“万一不成”的深渊让他不敢迈步。他颓然垂头,肩膀缩紧,长长叹气。
就在这时,贾张氏端着热好的菜走进来,正好听见后半截。她“啪”地把饭盒往桌上一顿,油汁都溅出来两滴。
“呸!我早就说易中海那老东西是个伪君子,假把式!面上装得跟个活菩萨似的,真到用他的时候,屁用不顶!东旭是他徒弟啊,受了这么大难,他当师父的除了嘴上说两句‘等等’‘想想办法’,伸过一个手指头没有?我看他就是怕沾上咱们家这穷气!”贾张氏三角眼一瞪,唾沫星子横飞,指着贾东旭鼻子骂开了腔。
秦淮茹和贾东旭都被婆婆突如其来的爆发弄愣了。
贾张氏骂痛快了,喘了口气,话锋猛地一转,带着一股市侩的精明劲儿:“这次咱不听他那套虚的了!李成钢说得对,得咱们自己使劲儿!人家是穿官衣的,正经有见识,比那老绝户强百倍!”
她凑近儿子儿媳,浑浊的眼睛里闪着算计的光,压低声音道:“不过,东旭啊,你也别傻乎乎地真拿自个儿家底儿去填。妈教你个法子:你明天就去厂里,找你师父易中海!跟他诉苦,哭穷!把你伤后家里的难处,棒梗的学费,我的药钱,还有家里粮食不够吃,添油加醋地跟他哭诉一通!然后,就跟他借钱!”
贾东旭茫然抬头:“借……借钱?”
“对!借钱!”贾张氏一拍大腿,“就说家里实在揭不开锅,走投无路了,求他看在师徒情分上,借点钱救急。借来的钱,咱们拿去走走人情,打点关系!”她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冷笑,“这事儿要是成了,皆大欢喜!咱们多了份收入,慢慢还他就是。”
她语气陡然一变,变得刻薄无情:“万一不成?嘿嘿,反正那钱是借他易中海的!又不是咱们自己割肉!到时候,要账让他易中海那个绝户自己去想办法要回来!要不回来?哼哼,那是他自己没本事,活该!跟咱们有什么相干?”她把“绝户”两个字咬得极重,透着恶毒的幸灾乐祸。
贾张氏这一通话,像在沉闷的房间里投下了一颗炸弹。秦淮茹听得心头猛地一跳,如同黑暗中骤然点起了一盏灯!这法子……这法子简直是绝了!这不就是“借鸡生蛋”吗? 自家不用出一分钱本钱,风险全在易中海那头。
成了,好处是自家的;不成,亏的也是易中海的钱,跟自家毫不相干!虽然手段是有些……但在这走投无路的绝境下,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妙计!她越想越觉得这办法精妙无比,婆婆虽然刻薄,但这算计真是钻到了骨子里,把自家所有的风险都撇得干干净净! 她忍不住看向贾东旭,眼神里不再是挣扎的默认,而是带着一种看到了希望、催促他赶紧照办的精光。
贾东旭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母亲的话赤裸裸地撕开了那层他下意识维护的师徒温情,把算计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绝户”两个字更是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嘴唇哆嗦着,看着母亲那张刻薄算计的脸,又看看妻子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认同和催促……他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这法子……太损了!也太……太像他母亲能干出来的事了。
“妈……这……这不行啊……”贾东旭声音干涩发颤,带着巨大的惶恐,“师父……师父他待我不薄……这……这不成骗人了吗?以后……以后还怎么见面……”他的道德感在挣扎,但“竹篮打水”的恐惧和现实的压迫,以及妻子那明显赞同的眼神,又让他无法彻底否定这条母亲指出的、看似零风险的“出路”。
秦淮茹抿了抿嘴,没说话,但眼神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这办法多好!她移开了目光,看着桌上那两盒冒着热气的肉菜,香气依旧,此刻在她心里,这香气仿佛都带上了一丝“借鸡生蛋”即将成功的诱人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