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钢蹬着二八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个褪色的帆布挎包,车轮碾过胡同里坑洼的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咣当”声。一天的工作下来,身体透着几分疲惫,但想到家里妻儿和母亲做的热乎饭,心里还是踏实的。
刚拐进南锣鼓巷自家的四合院大门口,黑影里就闪出个人来,正是院里的“门神”——三大爷阎埠贵。三大爷缩着脖子,双手抄在袖筒里,像是特意在门口等着。昏黄的门灯下,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眉头微蹙,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打招呼,却又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咙,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李成钢。
李成钢是何等眼力?干了几年公安,察言观色是基本功。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三大爷那不同寻常的踌躇和欲言又止的神态。这阎老西,平日里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是院里出了名的精明人,这会子扭扭捏捏的,准是遇上难事了,还是那种让他觉得“丢份儿”的难事。
“哟,三大爷,您在这儿遛弯呢?还是专门等我呢?”李成钢故意把车支在门口,没急着推进去,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打破了略显尴尬的沉默。
“啊…成钢回来啦?”三大爷像是被惊醒,赶紧挤出个笑容,但那笑容怎么看都有点勉强,“下班了?这…天儿可真够冷的哈!”他搓着手,目光却下意识地瞟向自行车后座,又飞快地挪开。
李成钢心里更有数了。他顺势把自行车往前一送,车把自然地转向三大爷:“可不是嘛,冻手冻脚的。三大爷,您帮我扶一下车,我去中院水池那儿洗把手,刚在路上蹭了点灰。”他指了指自行车的车把,“您受累帮我推进去放我家门口就成。”
这话递得明白。三大爷立刻心领神会——李成钢这是给他台阶下,让他跟着去家里说。去中院水池洗手不过是托词,目的是避开院门口人来人往。三大爷心里那块石头稍微往下落了落,赶紧上前两步扶住车把:“成,成!你去洗你的,车交给我,我给你推院里放好。”
李成钢点点头,快步穿过前院,走到中院公用水龙头下,拧开冰凉的自来水胡乱冲了冲手,又在裤子上蹭了蹭,便转身回了自家。
推门进屋,一股混合着煤烟味和饭菜香的暖气扑面而来。父亲李建国正坐在椅子上,修理一个旧闹钟;妻子简宁则小心地哄着女儿思瑾睡觉。
“爸,妈,简宁,我回来了。”李成钢招呼了一声。
“回来啦?快坐下暖和暖和。白菜这就出锅。”王秀兰回头应道,手里锅铲翻飞。
李建国“嗯”了一声,放下手里的工具。简宁温柔地笑了笑:“天冷,先喝口热水?”说着就要去倒。
“不急,三大爷找我说点事。”李成钢摆摆手,指了指自己房间的门帘,“三大爷,您里边请。”说着撩开了门帘。
三大爷阎埠贵早已把自行车放好,正搓着手在堂屋门口略显局促地站着。见李成钢招呼,连忙应着,跟着进了李成钢那间小屋。李成钢随手关了房门,隔绝了外屋的声响。
三大爷站在屋子中央,显得更加手足无措,那张平时总是带着几分算计和精明的脸,此刻堆满了愁苦和尴尬。
“坐啊,三大爷,您站着干嘛。”李成钢拖过张椅子让给三大爷,自己则顺势坐在了床沿上。他没急着问,只是安静地看着三大爷,等他开口。屋里一时只剩下煤炉烟囱里轻微的“嗡嗡”声。
三大爷没坐,反而局促地搓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吭哧了半天,才像下了极大决心似的,压低声音,带着哭腔说:“成……成钢啊……三大爷……三大爷这回……栽了跟头了!栽大发了!”
李成钢心里一沉,表面上依旧平静:“三大爷,您别着急,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他敏锐地感觉到,这跟头肯定跟钱或者票证有关,而且是那种让三大爷难以启齿的亏。
三大爷像是找到了宣泄口,语速急促起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变成了耳语:“是粮票!粮票啊!我…我让人给骗了!”他一边说,一边哆嗦着手,从贴身的棉袄内兜里,万分不舍又无比懊恼地掏出一个旧手绢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几张粮票。
昏暗的灯光下,三张粮票显得格外刺眼。面额都是一斤的粮票。
“就…就今天下午!”三大爷的眼圈都红了,“我不是寻思着,家里人多……,棒子面更划算……就…就想着拿点细粮票去……换点粗粮票,多换点分量……”
李成钢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私下倒卖、兑换粮票在这个年代是明令禁止的投机倒把行为,风险极大。三大爷这显然是被坑了。
“在哪儿换的?那人您认识吗?”李成钢沉声问,语气里带着职业性的冷静。
“就在……就在鼓楼后头那犄角旮旯的地方,”三大爷声音发颤,“我哪认识啊!有个面生的汉子,看着挺老实巴交的,也在那儿探头探脑。我看他手里有粗粮票,就……就凑过去搭话。他说他有富裕的粗粮票,想换点细粮票给家里人换换口味……一斤细粮票,他能给我换三斤的粗粮票!我……我看着他手里那沓粗粮票花花绿绿的,像是真的,心一贪……”
三大爷懊悔地拍了下大腿:“唉!贪小便宜吃大亏啊!我……我就用张一斤的细粮票,换了他三张一斤的粗粮票……我当时……我当时真是鬼迷心窍了!拿到手也没仔细看,揣兜里就赶紧跑了……生怕让人看见……”
“回到家,越想越不踏实……拿出来对着灯仔细一瞅……”三大爷的声音带上了绝望的哭音,指着那三张一斤粮票,“假的!全他妈是假的!这纸质就不对!软塌塌的!印的也模糊!还有这颜色……跟我以前见过的真票差远了!我……我搭进去一斤细粮票不说,三张假粮票根本用不出去!这可咋办啊成钢!”三大爷紧紧攥着那三张假票。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恐和哀求:“成钢!三大爷求求你!这事儿……这事儿千万千万不能声张啊!要是让街道、让学校里知道我倒腾粮票还让人骗了……我这老脸往哪搁?弄不好还要挨处分、扣工资!我这……我这一家老小……”三大爷的声音哽咽了,“我就信得过你!你是公安,你有办法!你帮三大爷想想辙……看能不能……能不能把那骗子找回来?”说到最后,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希冀,但更多的还是恐惧。
李成钢沉默着,从三大爷颤抖的手中接过那三张假粮票。在灯泡下仔细辨认,印刷的颜色不正,但是图案线条精细,底纹复杂。估计用的廉价纸和劣质油墨,纸张手感和油墨气味与真票有差异。这造假水平……实在有点东西,但也正因为如此,更能蒙骗那些心急又缺乏经验的人。
“三大爷,”李成钢的声音低沉而严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现实感,“您这事儿,首先,性质是违反了国家规定,私下倒卖粮票。这本身就错了。”
三大爷的头垂得更低了,像霜打的茄子。
“其次,您说的那人,面生,地点又偏,属于典型的流窜作案。您连他长什么样、口音是哪里的都说不太清,对吧?”李成钢看着三大爷茫然又痛苦的脸,继续道,“这种骗子,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鬼影子都摸不着。您这损失……想追回来,基本不可能。”
“啊?!”三大爷如遭雷击,整个人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桌子边缘,脸色瞬间变得灰败,嘴唇哆嗦着,喃喃道:“没……没指望了?我这粮票……就这么……就这么没了?”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比刚才更甚,眼神空洞,仿佛精气神都被抽干了,如同“死了爹妈一样难受”。
李成钢看着三大爷这副模样,心里也不好受。三大爷平日里精打细算,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如今一下子损失这么多,简直是剜心割肉。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三大爷,您也别太……太往心里去。这事儿就当花钱买了个教训,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可千万别再碰这些交易了,风险太大!
他顿了顿,加重了点语气:“还有,这事儿您真得去报案!去派出所,或者直接找我们分局治安科、经保科都行!把情况原原本本说清楚!虽然您的损失追回希望渺茫,但得让组织上知道有这么个骗子在活动!也许他还在别处行骗,也许能串并上其他案子呢?您提供线索,也是在帮别人,也是在帮公安抓坏人!您放心,报案归报案,组织上会考虑具体情况,处理时会注重政策,保护群众的隐私和名誉。” 李成钢特意强调了政策,试图打消三大爷最大的顾虑。
三大爷眼神闪烁,显然内心还在激烈挣扎。报案?那不就等于向组织坦白自己投机倒把还被人骗了?这脸……可真是丢到姥姥家了。
“您好好想想我的话。”李成钢把那假粮票递还给三大爷,“东西您收好,报案时需要作为物证。今儿个天也晚了,您先回去?别让我爸妈他们等久了起疑。”他暗示了一下时间,也提醒三大爷别在外屋待太久。
三大爷茫然地接过假票,失魂落魄地揣回怀里。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肩膀彻底垮了下来。他对着李成钢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点了点头,连“谢谢”都忘了说,步履蹒跚地掀开门帘,慢慢踱了出去。
李成钢没有立刻出去。他坐在床沿,听着三大爷和父母妻子在外屋含混地打过招呼,然后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阎埠贵……三大爷……”李成钢低声念叨着,这个精打细算了一辈子的小学老师,为了多换粗粮,竟栽在如此骗局上。
他站起身,撩开门帘走了出去。外屋,父母和妻子正围坐在方桌前准备开饭。馒头的香气混合着咸菜的味道,简单却温暖。
“成钢,三大爷找你啥事?看他脸色可不太好。”母亲王秀兰关切地问。
“没什么大事儿,三大爷工作上有点烦心事,找我唠唠。”李成钢含糊地应了一句,走到脸盆架旁拿起毛巾,“爸,妈,简宁,你们先吃,我洗把脸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