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山谷的夜晚,风声裹挟着潮气,在岩穴外呜咽盘旋。穴内,篝火已添了新柴,火焰舔舐着干燥的枝条,发出稳定而令人安心的噼啪声,将跳动的光影投在斑驳的岩壁上,也将猴子和灰衣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
猴子躺在干草铺上,身上的伤痛在药力和疲惫的夹击下,暂时退居为背景里持续的低鸣。灰衣人给的菜粥和烤块茎提供了些许热量,让那深入骨髓的寒冷感稍稍缓解。但他的脑子却异常清醒,或者说,是被无数疑问和焦虑强行撑开的清醒。
火光映照着灰衣人沉默的侧影。他依旧蒙着面巾,只露出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此刻正望着跃动的火苗,似乎在出神,又似乎在警惕地聆听着穴外的任何风吹草动。
“你之前说,‘影傀’调动了伪军和土匪。”猴子打破了沉默,声音嘶哑但清晰,“他们到底是什么来路?一个杀手组织,怎么能有这么大能量?”
灰衣人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手,用一根细枝拨弄了一下火堆,让几颗火星迸溅起来,消失在黑暗中。“‘影傀’本身,只是个拿钱办事的刀子。”他终于开口,声音在火光的烘托下,少了几分沙哑,多了几分低沉的质感,“但它背后,连着一些更深的根须。日本人,重庆方面某些见不得光的势力,甚至……本地一些想趁乱攫取利益的大户,都可能成为它的雇主,或者……提供便利。”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猴子:“你们在野狐峪遇到的那些土匪,领头的是不是个独眼龙,挎着盒子炮?”
猴子心中一凛:“是。你认识?”
“谈不上认识,知道而已。”灰衣人语气平淡,“那人外号‘独眼彪’,是这一带‘钻山豹’的手下。‘钻山豹’早年是土匪,后来被日本人收编,成了伪军的一个支队长,明面上维持地方‘治安’,暗地里帮着鬼子清剿抵抗力量,也干些走私、绑票的勾当。‘影傀’要在这片区域大规模搜山,找‘钻山豹’这种地头蛇合作,不奇怪。”
猴子倒吸一口凉气。原来不仅“影傀”如跗骨之蛆,连本地的汉奸武装也掺和进来了!这重重罗网,比想象中更加严密和凶险。
“那个……救我的枪手,是你吗?在瀑布峡谷外,还有野狐峪,还有洞口……”猴子问出了盘旋心头最久的问题。
灰衣人看了他一眼,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淡淡道:“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现在分开了,目标变小,但也更脆弱。”
“苏姑娘……她很聪明,也很坚强。”猴子低声道,像是在说服自己,“林皓虽然伤重,但命硬……他们一定能找到生路。”
灰衣人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那个年轻人怀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值得‘影傀’如此不惜代价,甚至可能惊动了它背后的主子?”
猴子犹豫了。老康的叮嘱,组织的纪律,让他不能轻易透露。但眼前这个人,救了他,似乎也了解很多内情,并且……对“影傀”及其背后的势力有着清晰的认知和深深的忌惮(或者说,厌恶?)。
“是关于鬼子一次大规模军事行动的详细情报。”猴子最终选择了透露一部分,但模糊了具体内容和来源,“非常重要,关乎北边一次反扫荡的成败,可能影响成千上万人的生死。”
灰衣人的眼神在火光中骤然锐利了一瞬,仿佛有两簇冰冷的火焰跳了一下。他缓缓点头,没有再追问具体内容,只是低声重复了一遍:“成千上万人的生死……”语气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所以,我必须找到他们,把东西送出去。”猴子的语气斩钉截铁,尽管他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
“你的腿,”灰衣人指了指猴子被固定着的左腿,“就算接上了,没有一两个月也别想正常走路。剧烈奔跑?搏杀?更是妄想。”
“那我也得去!”猴子咬牙道。
灰衣人看着他眼中那近乎偏执的火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换了个话题:“你刚才说,陈望归是你师兄?”
猴子愣了一下,点点头:“是。康爷……是老交通员,带我们出来的。”
“老康……”灰衣人低声重复,似乎在咀嚼这个名字,“他还好吗?”
猴子眼神一黯:“康爷他……为了掩护我们,在白石镇……牺牲了。”
岩穴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火苗猛地蹿高了一下,映得灰衣人蒙面布巾下的眼睛光影变幻。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猴子能感觉到,那一瞬间,这个一直表现得异常平静甚至冷漠的神秘人,周身的气息似乎波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却被敏锐的猴子捕捉到的……震动。
“是么……”灰衣人的声音更低,更沉,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来,“他也……走了啊。”
一个“也”字,让猴子心中一动。这个“也”,指的是谁?陈望归?还是……别的什么人?
“你……认识康爷?”猴子试探着问。
灰衣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站起身,走到岩穴洞口,背对着猴子和火光,望向外面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他的背影在火光映衬下,显得有些孤峭,甚至……萧索。
“很多年前,”他再次开口,声音飘忽,像是在对猴子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也曾像你们一样,接过一次任务,送一份东西。护送我的,是两个经验丰富的老同志,一个姓周,一个姓吴。我们三个人,从沦陷区出发,要穿越几百里敌占区,把一份关乎整个地区地下党组织安危的名单,送到根据地。”
猴子的心提了起来,屏息倾听。
“我们走了十七天。”灰衣人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铁,“躲过了三次鬼子的巡逻队,甩掉了两批伪军的追捕,还在山里跟一伙土匪干了一仗。周老吴为了引开追兵,故意暴露,被鬼子抓住,活活用刺刀挑死了。吴老腿脚不好,过一条冰河时掉下去,我们捞上来时,人已经僵了,怀里还死死抱着用油布包着的名单,没沾一点水。”
他的语气依旧没有什么起伏,但猴子却听得脊背发凉,仿佛能看见那冰河刺骨的寒,能闻到那鲜血的腥气。
“最后,只有我一个人,带着那份名单,爬也似的滚进了游击队的哨卡。”灰衣人转过身,火光映亮了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被岁月磨砺得近乎冷酷的平静,以及深藏其下的、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苍凉,“我活下来了,东西送到了。可周老和吴老,永远留在了路上。”
他走回火堆边,重新坐下,看着跳跃的火焰:“从那天起,我就明白了一件事。在这条看不见的战线上,牺牲是常态,活着是侥幸。我们能做的,就是让每一次牺牲,都尽可能有价值,让侥幸活下来的人,能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他看向猴子:“所以,我救你,帮你,不是因为你是陈望归的师弟,也不仅仅是因为你身上带着重要的东西。是因为,我看得出来,你是那种就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爬也要爬到目的地的人。这种人,不该轻易死在半路上。”
猴子喉咙发紧,鼻尖有些酸涩。灰衣人这番话,没有豪言壮语,却比他听过的任何动员都更加沉重,更加真实,也更能触及他内心最深处。
“前辈……”猴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灰衣人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别叫前辈。我早已不是‘家里’的人了。有些路,走过了,就回不去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复杂的自嘲和解脱,“我现在,只是一个在这山里等死的老家伙,碰巧还有点手艺,碰巧……不想看到一些不该死的人,死得太早。”
他不再说话,重新归于沉默,只是静静地拨弄着火堆。
猴子也没有再开口。岩穴内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声响,和外面永不停歇的风声。但一种无声的、沉重的理解和信任,却在这沉默中悄然建立。
猴子知道,眼前这个人,身上背负的过去,恐怕远比他能想象的更加黑暗和惨烈。而他选择隐匿在这深山,恐怕也不仅仅是“等死”那么简单。
但他没有追问。有些伤口,不需要揭开。
他闭上眼睛,开始按照灰衣人教的呼吸方法,尝试引导那股药力带来的暖流,去温养受伤的脏腑和筋骨。他必须尽快好起来,必须兑现对老康、对陈望归、对苏宛之、对林皓,也是对自己的承诺。
三天。他在心里默念。
而此刻,在东北方向那间简陋的茅屋里,苏宛之正经历着另一番煎熬。
短暂的放松和食物带来的暖意过后,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彻底将她淹没。她靠在冰冷的土墙边,几乎就要沉沉睡去,但心底那根警惕的弦,却始终绷得紧紧的。
老妇人安顿好他们后,就回到了隔壁的主屋,再无声息。茅屋外万籁俱寂,只有风掠过山林和茅草的细微声响。
林皓躺在她身边的干草铺上,盖着那床破旧却干净的棉被,呼吸依旧微弱,但似乎比之前平稳了一点点。敷了洞内找到的药材和喝了点热粥后,他滚烫的额头温度似乎没有再上升,这或许是唯一的好消息。
苏宛之轻轻掀开被子一角,检查他左臂的伤口。包扎的布条已经脏污不堪,散发着腐败的气味。她犹豫了一下,从自己破烂的内衣上撕下相对最干净的一条布,又小心翼翼地解开林皓手臂上的旧绷带。伤口依旧狰狞,但溃烂的范围似乎没有继续扩大,边缘的红肿也稍微消退了一点点。洞内那不知名的草药,似乎真的有些效果。
她用老妇人给的水,极其节省地湿润了新布条,轻轻擦拭伤口周围,然后将最后一点点药粉(从洞内带出来的)敷上,重新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她已经筋疲力尽。她靠在墙上,听着林皓微弱但均匀的呼吸,感受着茅屋内相对安全的宁静,困意再次汹涌袭来。
不能睡……她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老妇人身份不明,这里是否真的安全?追兵会不会找到这里?
各种担忧在脑海中翻腾。她悄悄挪到那扇破旧的小木窗边,透过缝隙向外窥视。院落里空荡荡的,只有那口水井和堆放的柴火,在清冷的月光下投出模糊的阴影。隔壁主屋的窗缝里,隐约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类似油灯的光晕,很快也熄灭了。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也许……真的只是个好心又胆小的老人家?
苏宛之稍稍放下心来,强烈的疲惫终于战胜了警惕。她挪回林皓身边,紧挨着他躺下,拉过被子一角盖在身上。温暖和困意迅速将她包裹,意识迅速沉入黑暗。
然而,就在她即将彻底入睡的刹那,隔壁主屋的方向,极其隐约地,传来了一声压抑的、短促的咳嗽声,紧接着,似乎还有一点极其轻微的、金属物件碰撞的叮当声。
很轻,很快,瞬间就消失了,仿佛只是错觉。
但苏宛之的睡意,却在这一瞬间,被这细微的声响驱散了大半。她猛地睁开眼,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耳朵竖得笔直。
然而,除了风声,再也没有任何异常。
是她太紧张了?听错了?
苏宛之的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她睁大眼睛,盯着茅屋低矮的、被黑暗吞没的屋顶,再也无法入睡。
这个看似平静的深山之夜,潜藏着多少未知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