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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山谷,岩穴之中。

猴子在草药的镇痛和自身极度的疲惫下,时睡时醒。每一次短暂的清醒,都伴随着全身伤口闷钝而清晰的疼痛,尤其是左腿骨折处,即便被木棍和绷带固定着,依旧随着心跳传来阵阵钻心的刺痛。但比疼痛更折磨人的,是那股深入骨髓的虚弱感,仿佛身体被彻底掏空,连呼吸都需要耗费巨大的意志力。

灰衣人回来过两次。一次带回了用阔树叶包裹的、烤得微焦的块茎和两只处理干净的山雀,还有一把新鲜的、散发着清苦气味的草药。他沉默地喂猴子吃了些食物,又将新采的草药捣碎,重新为他更换了伤口上的药膏。另一次则是在傍晚,他仔细检查了猴子的体温和伤口情况,又喂了一次药汤,并加固了左腿的夹板。

他很少说话,动作始终稳定而利落,眼神平静无波。猴子几次试图询问他的身份或了解更多外界情况,都被他用沉默或简短的“休息”、“别问”挡了回来。但猴子能感觉到,这沉默的保护之下,并无恶意,甚至……有一种刻意保持距离的谨慎。

夜色渐深,岩穴外山林的风声呜咽。灰衣人没有离开,而是在洞口内侧生了一小堆火。火光驱散了部分寒意和黑暗,映照着他蒙着布巾的侧脸和那双映着火焰、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他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火星噼啪炸响。

“你认识陈望归。”猴子躺在干草铺上,看着跳动的火焰,突然开口说道。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他想起了苏宛之的话,陈望归是她师兄。而这个灰衣人,不仅知道“影傀”,知道他们身负重要物品,还对这片山林如此熟悉,甚至拥有专业的急救技能和药物。

灰衣人拨弄火堆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抬头,也没有否认。

“他是我师兄。”猴子继续道,声音虚弱却清晰,“他牺牲了,在白石镇,为了掩护我们。”

火光的阴影在灰衣人脸上晃动,他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我知道。”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低沉。

“你也是‘家里’的人?”猴子用上了暗语。

灰衣人沉默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曾经是。”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让猴子心中一凛。曾经是?意味着现在不是?还是……有别的隐情?

“那为什么救我们?帮我们?”猴子追问。

灰衣人抬起头,隔着跳跃的火光看向猴子。那双眼睛在火光下显得异常复杂,有审视,有回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有些人,也不该就这么死了。”他顿了顿,“陈望归……他是个好人。你们带着的东西,很重要。这就够了。”

“你知道那是什么?”猴子紧盯着他。

灰衣人再次摇头:“不需要知道具体是什么。能让‘影傀’如此大动干戈,甚至调动伪军和土匪设卡围山,必然是足以改变某些局面的东西。”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讥诮,“鬼子,还有他们养的那些狗,嗅觉灵得很。”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猴子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我的同伴往东北去了,他们……”

“东北是青山镇方向,也是游击区边缘。”灰衣人打断他,语气变得严肃,“但那条路现在不好走。‘影傀’吃了亏,绝不会轻易放弃。他们很可能已经通知了沿途的封锁线,甚至可能调动了更多的力量。你的同伴带着重伤员,目标明显,很难完全避开。”

猴子心中一沉:“那他们……”

“看他们的运气,还有……应变能力。”灰衣人站起身,走到洞口,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你现在的任务,是活下去,把伤养好一点。至少,要能自己走。”

“可我不能留在这里等!”猴子挣扎着想坐起来,牵动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急也没用。”灰衣人走回来,将他按回干草上,“你现在这个样子,出去就是送死,还会连累可能想帮你的人。”他看着猴子焦灼的眼睛,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低声道,“三天。给我三天时间。如果三天后,你的腿能动,烧能退,我带你去找一条可能安全的路径,试试看能不能接应他们,或者……至少弄清楚他们的下落。”

三天!猴子看着灰衣人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知道这已经是对方能给出的最大承诺和极限。他现在的状态,确实什么也做不了。

“为什么帮我到这个地步?”猴子终于问出了心底最大的疑惑。萍水相逢,数次救命,甚至愿意冒险带他去找同伴,这已经远超“路见不平”的范畴。

灰衣人重新坐回火堆边,目光投向跳动的火焰深处,仿佛在看一些久远的、被火光吞噬的往事。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岁月沉淀的沧桑:

“很多年前,我也曾像你们一样,带着比命还重要的东西,在这片山里逃命。救我的人,对我说过一句话:‘活下来,把东西送到,就是对所有死去的人最好的交代。’”他顿了顿,看向猴子,“现在,我把这句话送给你。”

猴子心中巨震。他从这平淡的话语中,听出了沉重的过往和未尽的使命。眼前这个神秘人,身上显然背负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他没有再问。有些事,不需要知道得太清楚。他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开始强迫自己休息,积攒力量。

火光摇曳,映照着岩穴内一卧一坐的两个身影,各怀心事,却在命运的安排下,暂时结成了这脆弱而奇特的同盟。

东北山林,溪流下游。

苏宛之远远地跟着那个老妇人,心脏一直悬在嗓子眼。老妇人的步伐很慢,走走停停,不时用竹竿拨弄一下溪水或岸边的草丛,看起来真的像是在寻找食物。但苏宛之不敢有丝毫放松,背上的林皓越来越沉,她感觉自己的体力正在飞速流逝,眼前阵阵发黑。

跟踪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的老妇人忽然偏离了溪流,拐进了一条被荒草半掩的、向上延伸的狭窄小径。小径隐藏在茂密的灌木丛后,若不是紧跟其后,很难发现。

苏宛之犹豫了一下。跟进去?小径狭窄,一旦被发现,几乎无处可躲。不跟?这是她目前唯一的线索。

咬了咬牙,她还是跟了上去。小径崎岖陡峭,布满了湿滑的苔藓和裸露的树根。苏宛之背着林皓,走得分外艰难,好几次险些滑倒。汗水浸透了她的衣衫,与伤口渗出的血水混合在一起,冰冷而黏腻。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小径尽头,在一片较为平缓的林间空地上,赫然出现了两间低矮简陋的茅草屋!屋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屋顶的茅草稀疏发黑,墙壁是用泥土和树枝混合夯成的,歪斜的篱笆围出一个小小的院落,院里散落着一些劈好的柴火和几个破旧的瓦罐。

老妇人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走了进去。

这里有人家?苏宛之心中又惊又疑。在这深山老林,远离人烟的地方,竟然有这样一户独居的人家?是猎户?还是……躲避战乱的流民?

她躲在空地边缘的树丛后,仔细观察。茅屋很安静,没有炊烟,也没有其他人活动的迹象。只有那个老妇人进了屋后,隐约传出一点细微的声响。

怎么办?上前求助?风险太大。这户人家底细不明,万一是土匪的眼线,或者本身就是与外界隔绝、不愿惹事的普通山民,她和林皓的出现,可能会引来麻烦甚至杀身之祸。

可是,林皓需要帮助!需要干净的水,需要食物,需要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躺下来!她自己,也快到了极限。

就在她内心激烈斗争时,茅屋的门再次被推开。老妇人端着一个破木盆走了出来,到院子角落的一口用石板盖着的小水井边打水。她动作缓慢,似乎并未察觉到躲在树丛后的苏宛之。

苏宛之看着老妇人那佝偻的背影和麻木的神情,心中那点戒备,不知为何,稍微松动了一些。这个老人,看起来只是一个孤独的、挣扎求生的山民。

也许……可以冒险一试?

她深吸一口气,又看了一眼背上气息微弱的林皓。不能再犹豫了!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破烂的衣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亡命之徒(尽管这很难),然后鼓起勇气,背着林皓,从树丛后走了出来,朝着那两间茅屋,一步步挪了过去。

她的出现,显然惊动了正在打水的老妇人。老妇人猛地转过身,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警惕和惊愕,手中的木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她看着苏宛之,又看了看她背上昏迷不醒、血迹斑斑的林皓,脸上露出混杂着恐惧、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你……你们是谁?怎么到这儿来的?”老妇人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身体微微向后缩,显然受到了惊吓。

苏宛之停下脚步,站在院门外几步远的地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无害:“婆婆,别怕。我们……我们是逃难的,在山里迷了路,我弟弟受了重伤,发着高烧……实在走不动了。看到您这里,想讨碗水喝,借个地方歇歇脚……求您行行好……”她说着,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哽咽和哀求。

老妇人依旧警惕地看着他们,目光在苏宛之苍白憔悴的脸和林皓灰败的脸上来回扫视,又看了看他们身上破烂带血的衣物。良久,她眼中的惊惧似乎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看惯了苦难的麻木和一丝犹豫。

“这兵荒马乱的……唉……”老妇人叹了口气,弯腰捡起木盆,声音低了下去,“进来吧。外头冷。”

苏宛之心中一松,几乎要喜极而泣。她连忙道谢,背着林皓,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那个简陋的、却在此刻如同天堂般温暖的院落。

老妇人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引着苏宛之进了旁边那间看起来像是堆放杂物的、更小一些的茅屋。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地上铺着干草,还算干燥。老妇人抱来一床虽然破旧但干净的棉被铺在干草上。

苏宛之小心地将林皓放下,让他躺好。老妇人又端来一碗温水,递给苏宛之。

“谢谢……谢谢婆婆!”苏宛之接过水,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小心地喂给林皓。

老妇人站在门口,看着苏宛之细心照顾林皓的样子,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又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稀薄的菜粥走了进来,里面似乎还飘着一点零星的肉末(可能是之前抓到的溪鱼或山鼠肉)。“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将就着吃点吧。”

苏宛之感激涕零,接过粥碗。热粥下肚,带来一种久违的、熨帖肠胃的暖意,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将粥一点点喂给林皓,虽然大部分都流了出来,但总算咽下去了一些。

“你弟弟……伤得不轻啊。”老妇人看着林皓左臂那可怕的包扎和灰败的脸色,低声说道。

“是……在山里摔的,又染了风寒……”苏宛之含糊地解释,不敢透露实情。

老妇人点了点头,没再追问,只是道:“这山里晚上凉,你们就在这里将就一晚吧。我去把门掩上,不会有人来。”说完,她步履蹒跚地走了出去,带上了那扇破旧的木门。

茅屋里安静下来。苏宛之靠在墙边,感受着难得的、暂时安全的寂静,紧绷了数日的神经稍稍松弛,无边的疲惫瞬间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看了一眼呼吸依旧微弱但似乎平稳了一点的林皓,又看了看这简陋却温暖的庇护所,心中百感交集。

这个老妇人,是单纯的好心,还是……?

她不敢深想。至少此刻,他们得到了喘息之机。

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深山的夜晚,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偶尔掠过茅草屋顶,发出沙沙的轻响。

而在距离这处隐蔽茅屋数里外的山脊上,几个持枪的灰色身影,正围着一堆刚刚熄灭的篝火余烬,低声交谈着。火光照亮了他们冰冷而疲惫的脸。

“……痕迹到溪边就断了。”

“分头找!他们带着重伤员,绝对跑不远!重点搜查附近可能藏人的山洞和废弃房屋!”

“是!”

猎犬的鼻子,依旧在黑暗中翕动着,搜寻着那微弱而顽强的生命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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