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卢俊义被擒
卢俊义是最后一个。
当杭州城里其他地方的喊杀声、哭泣声、哀求声都渐渐平息下去的时候,只有他占据的那座三层酒楼里,还有兵刃撞击的声音零星传来。那声音很闷,像钝刀砍在朽木上,一下,又一下。
庞万春站在酒楼对面的粮铺屋檐下,仰头看着三楼窗口透出的晃动烛光。他身边站着十几个亲兵,人人都带着伤,但眼睛还亮着。
“进去多久了?”庞万春问。
“一个时辰零三刻。”亲兵队长答,“卢员外身边还剩七个人,都是死忠。”
庞万春点点头,没说话。他知道卢俊义为什么选这座酒楼——这是杭州城最高的几处建筑之一,三楼视野开阔,易守难攻。最重要的是,这酒楼叫“望北楼”。
卢俊义是河北大名府人。
“庞将军,”张叔夜从巷口走过来,官袍下摆沾着泥浆和血渍,“大王有令:尽量活捉。若事不可为……便罢了。”
他说到最后三个字时,声音很低。
庞万春明白“罢了”是什么意思。他沉默了片刻,说:“再等等。”
等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等卢俊义自己走出来,也许是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
楼上的打斗声停了。片刻死寂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吼,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
庞万春脸色一变:“不好!”
他刚想带人冲进去,酒楼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两个浑身是血的梁山士卒互相搀扶着走出来,站在台阶上。他们身上至少有十几处伤口,血顺着裤腿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洇开两滩暗红。
“庞将军……”其中一个嘶哑着开口,“卢员外说……他要体面。”
话音未落,两人同时松开手,任由手中的刀“哐啷”掉在地上,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去——他们的腹部,都插着一把短刀,刀刃完全没入。
庞万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等他再睁开时,眼神已经冷了:“上。”
亲兵们冲进酒楼。一楼大厅里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有梁山的,也有“大炎”的。楼梯上血迹斑斑,一路延伸到二楼。
二楼更惨烈。这里显然是主战场,桌椅板凳全被打烂,墙上、柱子上都是刀斧劈砍的痕迹。地上躺着的尸体里,庞万春认出三个——那是他手下的队正,都是跟了他两年的老兵。
一个还没断气的梁山士卒靠在墙角,看见庞万春,咧嘴笑了,血沫子从嘴里涌出来:“卢员外……在三楼……等您……”
说完,头一歪,死了。
庞万春踩着血泊走上三楼。三楼是雅间,很安静。走廊尽头那间最大的“听涛轩”房门虚掩着,里面有烛光透出来。
他推开门。
房间里很整洁,没有打斗痕迹。一张八仙桌摆在正中,桌上点着两支蜡烛,摆着一壶酒,两只酒杯。卢俊义背对着门口,坐在靠窗的太师椅上,正望着窗外北方。
他身上的盔甲已经卸了,只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衣。头发梳得很整齐,用一根木簪绾着。如果不是肩膀上缠着的渗血绷带,以及椅边靠着的那杆丈二点钢枪,看起来就像个寻常的富家员外。
“庞将军,坐。”卢俊义没回头。
庞万春走到桌对面坐下。桌上那壶酒是凉的,杯子是干净的。
“卢员外好雅兴。”庞万春说。
“将死之人,谈不上雅兴。”卢俊义终于转过脸来。他脸色苍白,但眼睛很亮,亮得有些瘆人。“只是想找个清静地方,喝最后一杯酒。”
他提起酒壶,给两只杯子斟满:“这是我从大名府带来的老酒,埋在院子里十八年了。本想等……罢了,不提了。”
他举起一杯,递给庞万春。庞万春接过,没喝。
“怕有毒?”卢俊义笑了,笑容里有些苦涩,也有些嘲讽。他举起自己那杯,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底亮给庞万春看。
庞万春这才抿了一口。酒很烈,入口烧喉,但回味绵长,确实是好酒。
“庞将军,”卢俊义放下酒杯,“我想问你一件事。”
“请问。”
“方腊……真是个明主吗?”
庞万春看着杯中酒液:“卢员外心中已有答案,何必问我。”
“我想听你说。”卢俊义很认真。
庞万春沉默片刻,缓缓道:“我跟过大王六年。这六年里,他睡帐篷,我睡帐篷;他喝稀粥,我喝稀粥。打下杭州后,第一顿饭,他把肉分给伤兵,自己吃菜帮子。将士们分的田,都是他亲自定的章程,不许任何人多占一垄。”
他顿了顿:“我不知道什么叫明主。我只知道,跟这样的人干,心里踏实。”
卢俊义点点头,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宋江哥哥……待我也厚。”
“是厚。”庞万春承认,“可宋江给的,是金银,是地位,是虚名。大王给的,是前程,是活路,是让人能挺直腰杆做人的机会。”
“挺直腰杆做人……”卢俊义重复着这句话,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卢俊义,河北玉麒麟,家财万贯,名动一方。可这一辈子,什么时候挺直过腰杆?”
他指着窗外:“在大名府,我要看官府脸色,要给太监送礼。在梁山,我要看宋江脸色,要给各路头领赔笑。现在,我要死了,还是不能按自己的心意死——我得体面地死,得让你们觉得我是个英雄。”
庞万春没说话。
“庞将军,”卢俊义擦掉眼泪,“如果我降,方腊会怎么对我?”
“大王敬重好汉。”庞万春说,“林冲、关胜、花荣,现在都好好的。你若降,至少是个将军,有宅院,有俸禄,可以继续带兵。”
“继续带兵……”卢俊义喃喃道,“带兵打谁?打大宋?打金人?”
“大王说过,好钢用在刀刃上。”庞万春看着他,“北边有金人虎视眈眈,中原有百姓嗷嗷待哺。卢员外这身本事,用在打内仗上,可惜了。”
卢俊义又喝了一杯酒。他喝得很慢,像是在品味,也像是在思考。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庞将军,”卢俊义放下酒杯,“你出去吧。”
庞万春看着他。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卢俊义说,“放心,我不会自尽。如果要死,我刚才就死了。”
庞万春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停下:“卢员外,大王让我带句话。”
“什么话?”
“‘河北玉麒麟,当腾云驾雾,不应困于浅滩。’”
卢俊义浑身一震。许久,他才涩声道:“替我……谢过大王。”
庞万春出去了,轻轻带上房门。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卢俊义坐在烛光里,一动不动。他看着桌上的酒杯,看着窗外的黑夜,看着北方——那是大名府的方向,是他长大的地方。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枪法。父亲说:“俊义,咱们卢家的枪,是保家卫国的枪,不是争权夺利的枪。你要记住。”
他记住了吗?好像没有。
后来父亲死了,家产被族亲侵占,他流落江湖。再后来上了梁山,有了地位,有了名声,可离“保家卫国”四个字,却越来越远。
现在,方腊说,可以给他这个机会。
真的吗?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如果现在死了,他就是个败军之将,是个不识时务的蠢货,是个注定要被遗忘的名字。或许几十年后,还有人记得梁山有个卢俊义,但只会说:“哦,那个不肯降的傻子。”
如果不死呢?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东方天际,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黑夜就要过去了。
楼下传来脚步声,很轻,但很多。是庞万春的人,他们把酒楼包围了。
卢俊义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桌边,提起那壶酒——里面还有小半壶。他走到墙角,那里堆着他的盔甲、刀剑。
他把酒慢慢地、均匀地浇在那些东西上。酒液浸润了铁甲,渗进了皮鞘,散发出浓烈的香气。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燃。
火光映亮了他的脸。他看着那堆跟随他南征北战的器物,看了很久,最后把火折子丢了上去。
“轰——”
火焰腾起,迅速吞噬了一切。铁甲在火中变形,皮鞘在火中蜷缩,木质的刀柄烧得噼啪作响。
卢俊义站在火边,看着这一切,面无表情。
等火焰渐渐小下去,他转身走到门口,拉开门。
庞万春站在门外,身后是二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
卢俊义没看他们,径直下楼。他的步子很稳,一步一顿,像在丈量什么。
走到一楼大厅,他停下,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那是卢家的传家宝,羊脂白玉雕刻的麒麟,栩栩如生。
他弯腰,把玉佩放在一具“大炎”士兵的尸体旁。那士兵很年轻,可能还不到二十岁,胸口被枪刺穿,眼睛还睁着。
“对不住。”卢俊义轻声说。
然后他直起身,走到门口,站在台阶上。
天亮了。晨曦照在他脸上,照在他空空的双手上。
他转过身,面对庞万春,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举过头顶。
动作很慢,但很坚定。
“败军之将卢俊义……愿降。”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清晨,传得很远。
庞万春看着他,看了很久,终于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扶起。
“卢将军,请。”
卢俊义站起来,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座燃烧的酒楼。火光中,他半生的荣耀、挣扎、迷茫,都在化为灰烬。
然后他转过头,迎着朝阳,走进了新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