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追击溃兵
杭州城的仗打完了,但杭州城外的仗,才刚刚开始。
方百花骑在马背上,看着眼前这条向东延伸的官道。道上布满乱七八糟的脚印、车辙印,还有丢弃的包袱、破鞋、断裂的枪杆。空气里有血腥味,也有尿臊味——那是溃兵逃命时吓出来的。
她身后是五百轻骑,人人都是一身尘土,但眼睛都亮得吓人。打了二十几天憋屈的守城战,现在终于能放开手脚追出去,个个摩拳擦掌。
“将军,”副将策马上前,“前面岔路,往左去海宁,往右去盐官。探马来报,两路都有溃兵踪迹。”
方百花没立刻回答。她跳下马,蹲下身,用手指捻了捻路上的泥土。土是湿的,说明不久前有不少人踩过。她又捡起半块被踩碎的干粮,掰开闻了闻——还有点麦香,最多馊了一天。
“分兵。”她站起身,“你带两百人追左路,我带三百人追右路。记住,赶羊不杀羊。”
“赶羊不杀羊?”副将不解。
“溃兵已成惊弓之鸟,一味追杀,只会逼他们狗急跳墙,反伤弟兄。”方百花翻身上马,“咱们追在后面,不紧不慢地撵,让他们没时间歇脚,没心思反抗。等他们跑不动了,自然会降。”
她顿了顿,又说:“但若遇到还敢还手的,格杀勿论。”
“明白!”
五百骑分作两股,像两把犁,沿着官道向东犁去。
方百花这路追的是盐官方向。这条道沿着钱塘江走,一侧是江,一侧是稻田。秋天稻子收了,田里光秃秃的,藏不住人。
追出十里,开始见到溃兵的影子。三个五个,十个八个,散在道上,拖着兵器,踉踉跄跄地跑。看见骑兵追来,有的扔掉兵器跪地求饶,有的往田里钻,有的干脆往江里跳——钱塘江正值汛期,跳下去九死一生。
“喊话!”方百花下令。
骑兵们齐声高喊:“放下兵器,投降不杀!扔了刀枪,回家种田!”
喊声在江风和旷野上传得很远。溃兵们听见,跑得更快了。但也有跑不动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举手投降。
方百花分出二十人收容降兵,其余的继续追。
又追了十里,情况变了。溃兵开始成群结队,几十人、上百人一伙,手里还握着兵器。他们不再盲目逃跑,而是边跑边回头看,似乎在等什么。
方百花勒住马,举起右手。三百骑齐刷刷停下。
“有诈。”她说。
话音刚落,前方道旁的树林里响起锣声!紧接着,箭矢如蝗虫般飞来!
“举盾!”方百花的命令和箭矢几乎同时到达。
骑兵们迅速举起随身携带的小圆盾,护住头颈。箭矢叮叮当当打在盾上,大多无力坠落,但也有几支力道足的,射穿了盾面,伤了几个士兵的马。
“是李衮的弓弩队!”有眼尖的士兵喊。
方百花眯眼看去,果然,树林里影影绰绰有不少人影,都穿着梁山特有的褐色号衣。领头的那个,隐约能看到一面残破的“李”字旗。
“绕过去。”她当机立断,“他们没马,跑不过咱们。”
骑兵分作两队,避开正面箭雨,从左右两翼包抄。溃兵见状,也不再埋伏,从林子里冲出来,想往江边跑。
可他们跑不过四条腿的马。
三百骑像两张网,从两侧兜过去,很快就把这伙溃兵围在了江堤下。大约一百多人,个个面黄肌瘦,眼睛里满是血丝和绝望。
“李衮呢?”方百花策马向前。
溃兵群里,一个黑脸大汉走出来。他左臂中箭,用布条胡乱缠着,血已经把布条浸透了。他仰头看着马上的方百花,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方百花?好,死在女将军手里,不冤。”
“放下兵器,饶你不死。”方百花说。
“饶我不死?”李衮哈哈大笑,“我李衮跟着宋江哥哥七年,杀过的官兵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落到你们手里,还有活路?”
他举起右手握着的刀:“弟兄们!横竖是个死!跟他们拼了!”
一百多溃兵发出野兽般的吼叫,举着刀枪冲上来。
方百花叹了口气。
她举起右手,然后猛地挥下。
三百骑同时发动。没有喊杀,没有喧嚣,只有马蹄踏地的闷响和兵刃破空的尖啸。骑兵对步兵,又是以逸待劳,结果毫无悬念。
半炷香时间,战斗结束。李衮被乱刀砍死,他那一百多死忠,大半倒在血泊里,小半跪地投降。
方百花跳下马,走到李衮的尸体旁。这汉子眼睛还睁着,瞪着灰蒙蒙的天。
“何必呢。”她轻声说。
打扫战场时,士兵从李衮怀里搜出一封信。信是宋江写的,日期是三天前——那时宋江已经自尽,但这信显然是提前写好分发下去的。
方百花展开信,就着火光看。信不长,只有几句话:
“诸弟兄:事已至此,各自珍重。愿降者降,愿走者走。唯有一言,切记于心——我等当初聚义,为的是替天行道,救民水火。若他日方腊果能行此道,便不算负了初心。李衮、项充、樊瑞诸将,性情刚烈,恐不肯降,尔等勿要强求,各安天命罢。宋江绝笔。”
信纸很皱,边缘有血渍。
方百花把信折好,收进怀里。她看着满地尸骸,突然觉得有点累。
“将军,”副将过来请示,“这些俘虏……”
“伤重的抬回去治,轻伤的绑了送战俘营。”方百花顿了顿,“告诉他们,愿意回家种田的,发给路费。愿意当兵的,考核收编。”
“是!”
队伍继续前进。但接下来的追击,方百花改了策略。她不再一味猛追,而是每到一村一镇,就先派人喊话,声明只抓负隅顽抗者,投降的一律不杀,愿意回家的发给路费。
这法子很见效。不少溃兵本就无心再战,听见能回家,纷纷扔了兵器从藏身之处走出来。甚至有整队整队的,打着白旗来降。
追到盐官镇时,方百花的三百骑身后,已经跟了四百多俘虏,押送的士兵倒只有五十人。
盐官是个小镇,临江而建,以晒盐为生。镇上居民早听说杭州大战,吓得关门闭户。方百花到时,镇上静悄悄的,只有几条野狗在街上溜达。
“搜。”她下令。
骑兵散开,挨家挨户搜查。不多时,有士兵来报:“将军,镇东盐场有动静!”
方百花赶到盐场。那是一大片盐田,此时水已放干,白花花的盐结晶铺了满地。盐田中央的晾晒台上,黑压压挤着几百号人,都是梁山溃兵。他们占据了高地,手里有兵器,看样子想据守。
“喊话。”方百花说。
士兵们齐声喊:“放下兵器!投降不杀!想回家的,发给路费!”
晾晒台上沉默了片刻,然后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我们怎知你们说话算话?”
方百花策马上前,朗声道:“我乃‘大炎’左军统制方百花!言出必行!你们若不信,可先派三人下来,我当场发钱放人!”
台上又是一阵骚动。过了一会儿,三个溃兵战战兢兢地走下来。他们衣衫褴褛,手里没拿兵器。
方百花示意亲兵拿来三十两银子,每人发了十两:“这是路费。往东走二十里就是海边,有渔船。你们自己想办法回家。”
三个溃兵捧着银子,愣了半天,突然跪下磕头:“谢将军!谢将军不杀之恩!”
“走吧。”方百花摆摆手。
三人千恩万谢地跑了。晾晒台上的溃兵看得真切,顿时炸开了锅。不到一炷香时间,台上扔下如雨的兵器,四百多人举着手走下来。
只有一个没下来。
那是个年轻人,看年纪不到二十,坐在晾晒台的边缘,两条腿悬在外面晃荡。他手里拿着一把短刀,刀尖对着自己的心口。
方百花下马,独自走过去,在台下站定。
“你叫什么?”她问。
年轻人不答,只是看着她,眼神空洞。
“想死?”方百花又问。
年轻人点点头。
“为什么?”
“我爹……我爹死在杭州城里。”年轻人声音很轻,“我跟他说,梁山是义军,是替天行道。他信了,把家里的粮都给了我……现在他死了,我被你们围着……我没脸回去。”
方百花沉默了片刻,说:“你爹希望你死吗?”
年轻人愣住了。
“我爹也死了。”方百花说,“死在帮源洞。他临死前跟我说:‘百花,好好活着,活出个人样来。’”
她看着年轻人:“你要是现在死了,你爹的粮,就真的白给了。”
年轻人手里的刀开始颤抖。
“下来。”方百花伸出手,“路费照给。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回家后,替你爹,也替你自己,好好活。”
刀,“当啷”一声掉在盐田里。
年轻人从晾晒台上滑下来,跪在方百花面前,嚎啕大哭。
哭声传染开来,四百多俘虏,大半都哭了。哭声里有悲痛,有悔恨,也有解脱。
方百花站在那里,任由他们哭。等她觉得哭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都起来。领了路费,回家去。告诉家里人,仗打完了,往后好好过日子。”
夕阳西下的时候,盐官镇的居民悄悄打开了门。他们看见,那个女将军带着她的骑兵,押着最后几十个顽固分子走了。而镇外的大路上,几百个领了路费的溃兵,正三三两两地往东走。
他们没有回头。
方百花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落日余晖把盐田染成金黄,那些白花花的盐晶,像一片不会融化的雪。
她突然想起哥哥方腊说过的话:“打仗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让人能活下去。”
今天,她好像有点懂了。
“将军,回城吗?”副将问。
“回。”方百花调转马头,“剩下的,交给地方守军。”
三百骑踏着暮色,踏上归途。来时杀气腾腾,归时竟有些轻松。
仗,总算打完了。
真的打完了吗?方百花不知道。但她知道,至少今天,她让几百个人,有了活下去的机会。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