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双枪将的臣服
董平是被人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
扒他的那个“大炎”小卒后来跟人说,当时董平身上压着三四具尸体,血糊了满脸,就剩一只手还死死攥着那对烂银枪的枪杆,掰都掰不开。军医过来看了一眼,说:“没救了,心肺都让血呛满了,抬下去埋了吧。”
小卒不甘心,拿袖子擦了擦董平的脸,发现他眼皮还在微微颤动。
“他还在动!”小卒喊。
军医蹲下来,扒开董平的眼皮看了看,又趴在他胸口听了听,啧了一声:“命真硬。抬走,能不能活看造化。”
于是董平被抬到了伤兵营最角落的帐篷里。那里都是重伤等死的,每天抬出去几个,又抬进来几个。没人指望他能活。
可董平偏偏活了。
第七天凌晨,他喉咙里发出一阵破风箱似的声音,接着猛地坐起来,哇地吐出一大口黑红的淤血。
守夜的老医工吓了一跳,手里的油灯差点掉地上。
“你……你还活着?”
董平没理他,赤红的眼睛四下扫视,第一反应就是找他的枪。可帐篷里除了草席和奄奄一息的伤兵,什么都没有。
“我的枪呢?”他声音嘶哑得像个鬼。
“什么枪?”老医工反应过来,“哦,你那对烂银枪啊?在……在库里,缴获的军械都堆在那儿。”
董平挣扎着要站起来,却一头栽倒——他的腿断了,左腿小腿骨从中间折断,白森森的骨头碴子都露出来过,现在虽然接上了,打着木板夹,但根本使不上力。
“别动别动!”老医工赶紧按住他,“你不要命了?这条腿能保住都是菩萨保佑!”
董平不挣扎了,躺在草席上,睁着眼看着帐篷顶。顶上有块补丁,补丁的形状像个扭曲的人脸,正咧着嘴朝他笑。
他想起了那场厮杀。
那是在杭州城东的青龙街上。他带着最后的几十个亲兵,想杀出一条血路。迎面撞上的是“大炎”的陌刀队,五十个人,人人披重甲,执长刀,步伐整齐得像一堵墙。
他的双枪扎不透那重甲,只能专挑咽喉、面门、关节这些缝隙下手。一连刺翻了七八个,可陌刀队太多了,倒下一个,后面立刻补上一个。他的人越打越少,最后只剩下他一个。
他被围在中间,四面八方都是刀光。他使出了浑身解数,双枪舞得像风车,叮叮当当格挡了不知多少刀。可人力有时穷,一刀砍在他腿上,他跪下了。又一刀劈在他背上,他趴下了。
倒下前,他看见自己的烂银枪脱手飞出去,扎进一个陌刀兵的胸口。那兵踉跄后退,被同伴扶住。他的枪,就这么留在了敌人那里。
耻辱。
奇耻大辱。
“吃饭了。”老医工端来一碗糊糊,里面飘着几点菜叶。
董平看都不看。
“不吃会死。”老医工把碗放在他旁边。
“死了干净。”董平说。
老医工叹了口气,不再劝他,去喂其他伤兵了。
董平就这么躺着,一动不动,像具尸体。只有眼睛偶尔眨一下,证明他还活着。
第八天,帐篷帘子被掀开了。进来的是庞万春。
庞万春走到董平跟前,蹲下来,看了他一会儿,说:“还能说话不?”
董平闭上眼睛。
“我知道你醒着。”庞万春说,“你那对枪我看了,是好东西。枪杆是白蜡木芯,缠了十六层葛布,刷了九道桐油。枪头是百炼钢,淬过火,开了双血槽。这对枪,值两百两银子。”
董平眼皮动了动。
“可枪再好,也得看谁用。”庞万春继续说,“你用这对枪,杀了多少百姓?奸淫了多少妇女?董平,你在东平府干的那些事,真当别人不知道?”
董平猛地睁开眼,恶狠狠瞪着庞万春。
“瞪我也没用。”庞万春站起来,“大王本来想直接宰了你,给东平府的百姓报仇。是我拦下来了。”
“为什么拦?”董平嘶声问。
“因为你这身武艺,死了可惜。”庞万春说,“大王说了,人分两种,一种是天生就坏,没得救。一种是被世道逼坏,还有得救。我看你属于第二种。”
董平嗤笑:“收起你那一套。要杀就杀,少废话。”
“我不杀你。”庞万春说,“我给你两条路。第一,我放你走。但你这条腿废了,出去也是个死。第二,你留下来,戴罪立功。你的案子,大王会亲自审,该偿命偿命,该赎罪赎罪。在还清罪孽之前,你给我老老实实做事。”
“做什么事?”
“教枪法。”庞万春说,“你那双枪绝技,不传下来可惜了。你就待在军营里,教士兵枪法。什么时候教出一千个合格的枪手,什么时候再说你的事。”
董平愣住了。他以为会被关进大牢,会被酷刑折磨,会被砍头示众。可没想到,是让他教枪法?
“你……你们信得过我?”他不敢相信。
“信不过。”庞万春很直白,“所以你会被二十四小时看守,没有自由。你教枪法,会有三个教官在旁边学,学会了就换一批。等所有人都学会了,你的用处也就到头了。”
董平沉默。这等于把他当成了活教材,榨干价值。
可转念一想,能活着,能摸枪,总比死了强。
“我的枪……”他说。
“枪还你。”庞万春说,“但枪头卸了,只能练,不能杀人。”
“成交。”董平说。
庞万春点点头,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两个士兵抬来一副担架,把董平抬出了帐篷。
他被抬到城西的军营。军营里专门给他腾出了一个小院,院墙很高,门口有四个士兵把守。院里摆着兵器架,架上都是木枪、竹枪,真枪一把没有。
第二天,来了第一批学员。三十个年轻士兵,个个精壮。带他们来的是个老教头,姓秦,是原来宋军的枪棒教头。
秦教头对董平行了个礼:“董师傅,以后请多指教。”
董平坐在椅子上,腿上盖着毯子,冷冷道:“别叫我师傅,叫我犯人。”
秦教头笑了笑,不以为意:“开始吧。”
第一天,董平只是看着。秦教头先演示了一套基础枪法,动作标准,但缺少杀气。年轻士兵们跟着练,有模有样。
董平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停。”
所有人都停下来看他。
“你,”董平指着一个士兵,“刺一枪我看看。”
那士兵挺枪就刺,动作标准,力道也足。
“花架子。”董平评价,“战场上一枪刺出去,要么杀人,要么被杀。你这一枪,中规中矩,杀不了人。”
他招手:“拿根木枪给我。”
秦教头递过一根木枪。董平坐在椅子上,单手执枪,说:“看好了。”
话音未落,木枪突然刺出!快得像毒蛇吐信,直取那士兵咽喉。士兵吓得往后一仰,枪尖停在他喉结前三寸。
“这一枪,你怎么防?”董平问。
士兵脸色发白,答不上来。
“看枪不是看枪尖,是看肩膀。”董平收回枪,“我肩膀一动,你就要动。等我枪刺出来了,你已经死了。”
他转向所有人:“枪是杀器,不是玩具。你们要学的不是招式,是杀人。明白吗?”
士兵们面面相觑。秦教头若有所思。
从那天起,董平开始认真教。他教的不光是枪法,还有战场的经验:怎么看敌人的破绽,怎么利用地形,怎么在乱军中保命……这些都是他用命换来的。
秦教头在旁边听,认真记。有时候还会问问题:“董师傅,如果对方也是使双枪的,怎么破?”
“双枪对双枪,看谁快。”董平说,“但双枪有个弱点——重心不稳。你专攻他下盘,逼他移动,他一移动,节奏就乱了。”
秦教头恍然大悟。
董平发现,教人其实挺有意思。看着那些年轻士兵从生疏到熟练,从畏惧到自信,有种说不出的成就感。
他这辈子,除了杀人就是杀人,从没做过别的事。现在突然有人叫他“董师傅”,有人虚心向他请教,这种感觉……很奇怪,但不坏。
一个月后,第一批学员毕业了。秦教头带着他们去校场考核,成绩都不错。庞万春亲自来看,看完点点头:“有长进。”
他走到董平跟前,说:“你的案子,大王审了。”
董平心里一紧。
“东平府十三条人命,奸淫妇女六人,抢劫财物无数。”庞万春念着罪状,“按律,该斩。”
董平闭上眼睛。
“但念你阵前归顺,教学有功,免死。”庞万春接着说,“判终身监禁,以教代刑。什么时候教出一万个合格的枪手,什么时候可以考虑减刑。”
董平睁开眼:“一万个?”
“对,一万个。”庞万春看着他,“你有意见?”
董平沉默片刻,摇摇头:“没意见。”
一万个,意味着他要在这儿待很多年,也许一辈子。但总比死了强。
“你的枪。”庞万春挥挥手,一个士兵捧上一对枪。正是他那对烂银枪,枪头已经装回去了,擦得锃亮。
“以后可以用了。”庞万春说,“但只能在教习时用,平时收库。”
董平接过枪,抚摸熟悉的枪杆,眼眶有点热。这对枪,跟了他十五年,饮过无数人的血,也差点要了他的命。
“谢……谢大王。”他说。
庞万春拍拍他的肩:“好好教。教好了,说不定哪天大王一高兴,给你减刑。”
他走了。董平握着枪,站在院子里。
阳光很好,照在枪尖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他举起枪,做了个刺击的动作——腿还是使不上力,但上半身的力量还在。
一万个枪手。
他突然觉得,这个目标,好像也没那么遥远。
院外传来脚步声,第二批学员来了。三十个年轻的面孔,带着敬畏和好奇看着他。
董平深吸一口气,把枪往地上一顿。
“今天教你们第一课。”他说,“什么叫真正的杀人枪。”
风起了,吹动院里的落叶。
枪尖的寒光,一闪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