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没羽箭的折翼
城头上,第七颗石子出手时,张清的右手腕轻轻抖了那么一下。
就这一下,那颗枣核大小的青石子,在半空中突然转了向。它本来直直地飞向那个黑脸军官的面门,飞到一半,像是被风吹偏了似的,划了道弧,绕开挡在前面的盾牌,斜着扎向军官的太阳穴。
这是张清的绝活儿,梁山泊里没第二个人会。石子到了他手里,就跟活过来似的,想让它往哪儿飞,它就往哪儿飞。
可这回,出岔子了。
那黑脸军官像是脑后长了眼睛,头都不回,只是把左胳膊抬了抬。他胳膊上绑着个玩意儿,圆不圆方不方的,像半拉葫芦瓢,黑乎乎的。
石子“叮”一声撞在那东西上。
没碎,也没弹开。
怪事发生了。那石子像被什么东西吸住了,贴着那黑玩意儿滴溜溜转了小半圈,越转越慢,最后“嗒”一声掉在地上,滚到军官脚边,不动了。
张清的手停在半空,指头还保持着弹射的姿势。
他身后的几个亲兵,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
城下那几十个举着盾牌的兵,这时候都把盾牌稍稍放低了点,从盾牌上沿露出一双双眼睛,瞅着张清。那眼神,说不上是佩服还是可怜。
黑脸军官弯腰捡起那颗石子,在手里掂了掂,抬头看张清:“张将军,好手法。要不是这‘吸石盾’,我这半边脸就算交待了。”
张清没吭声,只是盯着军官胳膊上那黑玩意儿看。那东西不大,也就海碗口大小,表面坑坑洼洼的,像是用铁水随便浇出来的,难看得很。可就是这么个难看东西,破了他苦练二十年的绝活儿。
“将军别试了。”军官又说,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城头上听得清清楚楚,“这玩意儿我们准备了二十七种,圆的扁的长的短的,厚的薄的带槽的带孔的……专防飞石。您就是把身上的石头子儿全打光了,也伤不着我们一个人。”
张清只觉得后脊梁一阵发凉。他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皮袋子,里头还有十九颗石子,是他压箱底的家当。可现在,他摸着那些熟悉的、温润的石头,心里头第一次没了底。
“你们……早就算计好了?”张清嗓子发干。
“也不算早。”军官实话实说,“从您在独松关用石子伤了我们十三个人起,大王就下了令,让天机院那帮人琢磨怎么防你这手。这三个月,他们用坏了一千多颗石头,做了四百多次试验,才弄出这些玩意儿。”
张清不说话了。三个月,一千多颗石头,四百多次试验……就为了对付他一个人?
他在梁山这些年,人人都夸他“没羽箭”厉害,石子打得准。可从来没人想过,要是有人专门琢磨怎么破他,他该怎么办。宋江哥哥只会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好本事”,吴用军师也只是在要攻城的时候才想起他。没人告诉他,这本事也有被破的一天。
“张将军,”军官往前走了两步,离城墙更近了点,“大王托我带个话。他说,张清这手飞石的功夫,已经到了‘技近乎道’的地步,不容易。这么难得的手艺,只用在两军阵前杀人,可惜了。将军要是愿意下来说话,大王想跟您聊聊,这飞石的本事,除了打仗,还能干点别的什么不能。”
下城?
张清回头看了看。身后只剩下七八个亲兵了,个个带伤,眼巴巴地看着他。再往远处看,城里的巷战已经停了,到处都是“大炎”的兵在打扫战场。
不下去,又能怎样?
“行。”张清把皮袋子系紧,拍了拍身上的灰,“我下去。”
他没扔兵器,也没让人捆,就那么空着手,顺着云梯一节一节往下爬。脚步很稳,一步一步踩得实实在在。
城下早清出了一片空地。军官领着他穿街过巷,走了约莫一炷香工夫,来到一个大院子门口。
院子里头热闹得很。
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还有老头子骂人的声音:“你个榆木脑袋!这么编不对!得顺着劲儿编,不然甩出去石头该打转了!”
张清走进院子,愣住了。
院子里摆满了长桌,桌上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盾牌,成堆的石头,皮尺、秤、还有画着奇怪道道的纸。十几个工匠模样的人围在一起,正摆弄着几副投石索。
一个干巴瘦的小老头蹲在桌子前,一手拿着颗石子对着太阳看,一手拿着炭笔在纸上画着什么,嘴里嘟嘟囔囔:“……这颗脆,打出去碎了扎人狠;这颗韧,飞得远……”
听见脚步声,老头抬起头,看见张清,眼睛“噌”地亮了。
“哎哟!来了来了!”老头把手里的东西一扔,三步并作两步蹿过来,围着张清转了一圈,上下打量,“你就是张清?手真稳啊!我学了您七十二种手法,一种都没学会!尤其是那手‘回风拂柳’,手腕子那一下抖,绝了!”
张清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您老是……”
“我姓马,行三,天机院打杂的。”老头一点儿不见外,拉着张清的胳膊就往里走,“来来来,给您看个好东西!”
他把张清拽到一张大桌子前。桌上摊着一幅巨大的图,画得密密麻麻,全是弯弯曲曲的线,旁边写着好多小字,有些字张清认得,有些不认得。
“这是大王画的草图,叫‘飞石轨迹图’。”马老三指着图,唾沫星子乱飞,“大王说,甭管什么东西扔出去,它怎么飞、飞多远、落在哪儿,都是有道理的。力道多大,角度多高,石头怎么转,风往哪儿吹……把这些琢磨透了,就能把这手艺变成人人都能学的本事!”
张清弯下腰,仔细看那张图。看着看着,他心里“咯噔”一下。
图上那些弯弯绕绕的线,有些竟然跟他扔石子时的感觉对上了!比如逆风的时候,石头得稍微往上抬一点;比如石头一边重一边轻,飞出去会自己拐弯……这些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窍门,图上竟然试着用线和字来表示!
“这图……谁画的?”张清声音有点颤。
“大王说了个意思,我跟几个老算学先生一起琢磨着画的。”马老三很得意,“才刚开了个头,但已经管用了!您瞧,我们按这图上的法子改了改投石索的编法,当兵的三十步内打中靶子的,多了三成!”
他指着院子角落。那里几个年轻人正在试几种新做的投石索。
张清走过去。一个年轻工匠红着脸递给他一幅。这投石索跟他平时用的皮兜子不一样,编得密密实实,两头轻重好像也不一样。他掂了掂,随手从地上捡了颗普通石头放进兜里,抡圆了胳膊一甩——
石头“嗖”地飞出去,在空中几乎没怎么转,“啪”一声正中五十步外的木靶中心,打得木屑纷飞。
张清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那投石索,半天没说话。刚才这一下,他没用什么特殊手法,就是频常一甩。
“怎么样?”马老三凑过来,眼巴巴地问,“这是‘二号稳当型’,配圆石头最好。那边还有‘三号破甲型’,头重,专打直线;‘四号高抛型’,尾重,能扔老高……”
张清摸着手里这看起来普普通通、里头却有门道的投石索,再想想自己苦练二十年才攒下的那些绝活,心里头像打翻了五味瓶。
“张将军。”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不高不低,稳稳当当。
张清转过身。一个穿着青布衣服、相貌平平的中年人站在那里。郭猛和马老三往后退了半步。
方腊走到桌前,拿起一颗张清常用的扁石子,用手指肚慢慢摸着石子的边缘:“石质细,磨得匀,边儿上这道薄刃是后来特意开的……将军在这上头,是下了苦功的。”
他把石子放回去,抬眼看向张清:“可是将军想过没有,这么好的手艺,只用在战场上拼命,是不是有点可惜了?”
张清没接话。
“我看将军的飞石,已经不光是手艺了,是门道。”方腊说得很认真,“发力巧,取势妙,路子刁,不是下死功夫、不是真有悟性的人,练不到这个地步。这是天分,也是心血。这样的心血,该有更大的用处。”
“比如呢?”张清终于开口。
“比如,写成书,传下去。”方腊指着那张图,“不光是教人怎么打石头,更要教这里头的道理——力道怎么使,角度怎么算,心神怎么定。后人学了,能强身,能磨性子,还能开窍。”
张清心里头一震。写成书?传下去?他一个扔石头的,也能着书立说?
“再比如,”方腊接着说,“把这手艺里的窍门提炼出来,用到军械上,用到练兵上。”他看向院子里那些年轻的工匠和士兵,“将军的手艺,千人万人里也难找一个。可要是能把里头的精华拿出来,让普通的兵卒哪怕只学到一点半点,那也是大功德。”
“还有,”方腊的目光落在那些奇形怪状的盾牌上,“专精一道,往深里钻。今天这些盾牌能防住将军的石子,是我们一堆人琢磨了三个月。可手艺这东西,没有尽头。将军要是能静下心来,接着往下钻,破了这些盾之后,说不定还能悟出更新、更妙的打法来。那时候,不为杀人,就为看看这手艺到底能走到哪一步——这份乐趣,不比在战场上你死我活强?”
张清听着,一句一句,都砸在心窝子上。
他在梁山,就是个好用的“家伙什儿”,用得着的时候拿出来,用完了收起来。从来没人问他这身本事怎么来的,以后还能往哪儿去,更没人觉得这“扔石头”的活儿,也能成个道道,也能传下去,也能……写成书。
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破了他不败名声的男人,看着他眼里实实在在的看重和期待,再看看桌上那费了不少心思的画,院里那些藏着巧劲的玩意儿……
张清忽然觉得,自己这二十年,好像活在一个挺小的圈子里。这个圈子里只有梁山泊,只有宋江哥哥的将令,只有不断地找更硬、更刁、更快的石头,去砸开敌人的脑壳。
而现在,眼前这个人,给他推开了一扇门。
门里头,是个更大、更复杂、但也好像更有意思的天地。
他慢慢地、一下一下地,解下了腰间那个跟了他十几年、浸透了汗和血的皮袋子。
把这个沉甸甸的袋子,轻轻地、端端正正地,放在了那张画满弯弯绕绕线的图纸上。
然后,他撩起满是尘土和血渍的战袍前襟,单膝跪了下去,抱拳,低头。
动作不快,但每一个动作都做得结结实实。
“草莽之人张清……愿效犬马之劳。不敢求闻达,只盼这点微末手艺,不至于烂在草稞子里。”
方腊上前两步,双手扶住他的胳膊,把他托起来:“将军肯来,此道不孤了。”
马老三在旁边搓着手,笑得满脸褶子:“太好了太好了!张将军,快来快来,这几个数我怎么算都不对,您给瞧瞧……”
张清站起身,被马老三拉着走向那群眼睛发亮的年轻工匠。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城墙的方向,那里有过他的威风,也有过他的狼狈。
然后他转回头,目光落在那些画满道道的纸、那些藏着巧劲的物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