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了要对“百宝轩”投石问路后,王明柱并未贸然行动。他需要一个周密的计划,一个既不会打草惊蛇,又能切实探出些虚实的法子。
当晚,用过晚饭,王明柱将周婉娘、林红缨、苏静蓉三人叫到书房议事。芸娘和翠儿虽聪慧,但毕竟年纪尚小,这类暗探之事王明柱不欲让她们过早涉入太深。至于五太太秋菊和六太太梅香,一个精于药理,一个擅长庶务,各司其职便好。
“今日行会所见,那西南客商与百宝轩疑似有关联之人私下会面,此事绝非巧合。”王明柱开门见山,“百宝轩这地方,我们迟早要探一探。但如何探,需仔细斟酌。”
林红缨性子急,闻言便道:“相公,这事儿交给我!我带上两个身手好的护卫,夜里摸进去看看,什么秘密翻不出来?”
苏静蓉轻轻摇头,她依旧是一身素净衣裙,面上覆着轻纱,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眸:“三姐此法不妥。百宝轩既可能涉及隐秘勾当,夜间必有防备。且打草惊蛇,反为不美。”
周婉娘点头赞同:“四妹说的是。我们并非要硬闯,而是要寻个由头,光明正大地进去,暗中观察。”
王明柱看着三位娘子,心中已有计较:“静蓉,我记得你曾说过,昔年行走江湖,也涉猎过古玩鉴别、机关消息之术?”
苏静蓉微微颔首:“略知一二。为了探查某些藏宝之地或密信所在,这些旁门左道,确实学过一些。”
“那便好。”王明柱道,“我打算让你扮作一位来自南边、家道中落、有意变卖祖传之物的女眷,去百宝轩‘出货’。红缨扮作你的贴身护卫,婉娘则作为引荐的本地亲戚,陪同前往。我们需得准备一两件能入眼、又不会过于扎眼的‘老物件’,作为投石问路的敲门砖。”
周婉娘沉吟道:“物件倒不难。我陪嫁里,有几件前朝的玉器、瓷瓶,不算顶尖,但也有些年头和品相。只是这身份背景,需编得周全。”
苏静蓉道:“这个无妨。我本就不是京城口音,稍作修饰,说是湖广一带的官宦之后,家父获罪,家产抄没,只剩些随身细软流落至此,倒也合情合理。只是需要一份像样的路引或身份凭证。”
“路引之事,我来想办法。”王明柱道,“工坊与几家商号有往来,托人做一份不难。关键是,静蓉你进入百宝轩后,要留意几个方面:一是店内格局、人员,尤其注意是否有身手不凡之人驻守;二是与那山羊胡中年人相貌相似者;三是留心有无暗室、密道迹象,或是伙计、掌柜言谈间有无蹊跷;四是试探他们对西南货物、新奇机械乃至佛郎机物品是否有兴趣或渠道。”
苏静蓉一一记下:“相公放心,妾身省得。”
林红缨道:“那我呢?就干站着当护卫?”
“自然不是。”王明柱笑道,“你的任务是观察外围。百宝轩前后门、相邻店铺、街道情况,有无可疑人员盯梢或接应。若有突发状况,你需确保静蓉和婉娘能安全脱身。”
周婉娘道:“那我便负责与掌柜周旋,谈谈价,问问行情,分散其注意,为四妹创造观察时机。”
计划大致定下。接下来两日,众人分头准备。周婉娘从自己嫁妆里挑出一只明初青玉双耳瓶和一枚清代中期白玉螭龙纹佩,作为“待售之物”。王明柱则通过工坊一位与衙门书吏相熟的管事,花了些银钱,弄来一份盖有模糊官印、内容看似合理实则经不起细查的“湖广某县”路引,上面写的名字是“苏蓉”。
苏静蓉略作易容,用特制的药膏稍改肤色,点上几颗不起眼的浅痣,再用脂粉柔化了原本过于锐利的眉眼轮廓,换上件半新不旧但料子上乘的藕荷色褙子,梳了个简单的妇人髻,插上支素银簪子,顿时成了一名面容略带憔悴、气质文静中隐含愁苦的落难妇人。林红缨则换上劲装,腰佩短刀,将头发高高束起,眉宇间自带一股英气,扮护卫再合适不过。周婉娘依旧是平日大方得体的装扮,只是言谈间会刻意带上些对“远房表妹”的关照与怜惜。
第三日午后,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停在离百宝轩隔了一条街的巷口。周婉娘、苏静蓉、林红缨三人下车,缓步走向百宝轩。两名经过乔装、看似普通路人的护卫,则在不远处若即若离地跟着。
百宝轩门面不算阔气,但装修古雅,黑漆招牌上鎏金大字颇有风骨。此时店内客人不多,一个伙计正在擦拭博古架上的器物,柜台后坐着个戴眼镜的老掌柜,正拨弄着算盘。
见三人进来,尤其是周婉娘衣着不俗,伙计连忙迎上:“几位夫人,想看些什么?小店各类古玩玉器、字画杂项,都有些收藏。”
周婉娘温声道:“掌柜的,我们是来请教。这是我一位远房表妹,娘家姓苏,从南边来,家里……有些变故,带了点祖上传下来的老物件,想看看能不能寻个妥当去处,换些银钱度日。”说着,示意苏静蓉将手中那个不起眼的蓝布包袱放在柜台上。
老掌柜扶了扶眼镜,打量了苏静蓉几眼,又看看周婉娘和林红缨,脸上堆起职业的笑容:“原来如此。夫人请坐,苏娘子请坐。不知是何物件,可否让老朽一观?”
苏静蓉默不作声,只微微点头,动作略带拘谨地解开包袱,露出里面用软绸包裹着的玉瓶和玉佩。
老掌柜小心翼翼拿起玉瓶,对着光仔细端详釉色、胎质、纹路,又掂量了几下,再看那玉佩的雕工、沁色。半晌,他放下东西,捋须道:“这两件……确是有些年头了。这玉瓶,应是明早期民窑之物,釉色温润,保存尚可,只是瓶口略有小磕,价值打了折扣。这玉佩,清中期工,玉质尚可,螭龙纹雕得还算生动,但非官作,亦非名家手笔。”
他顿了顿,看向苏静蓉,语气带了些试探:“苏娘子家中,可还有类似之物?或是……更精些的?”
苏静蓉垂着眼,声音低柔带着南音:“先父所遗,仅此二件较为完整。其余……路途颠簸,或损或失。”语气中透着恰到好处的黯然。
周婉娘接口道:“掌柜是行家,您看这两件,若在贵店寄售,大概能作价几何?”
老掌柜沉吟道:“这玉瓶,若遇上喜欢的,或许能卖个一百五十两上下。玉佩,七八十两。不过小店抽佣惯例是两成,且这行情变化,也需时日。”
就在周婉娘与老掌柜讨价还价之际,苏静蓉看似局促地站在原地,目光却已迅速扫过店内。店面不大,纵深约三丈,除了正厅,侧面有一道珠帘,隐约可见里面似乎是间小茶室或更私密的洽谈处。方才擦拭货架的伙计手脚麻利,但步伐沉稳,下盘很稳,不像普通店伙。柜台旁还有一道小门,虚掩着,不知通向何处。
她正暗自观察,珠帘一挑,从里间走出一个人来。藏青色直裰,山羊胡,翡翠扳指——正是那日在行会与西南客商密谈之人!
山羊胡中年人见有客,对老掌柜点了点头,目光在周婉娘三人身上掠过,在低眉顺眼的苏静蓉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并未起疑,便径直走向柜台旁的小门,推门进去了。
苏静蓉心中一凛。此人果然与百宝轩关系密切,很可能就是店中东家或重要人物。那小门后,定有乾坤。
这时,周婉娘与老掌柜的价钱也谈得差不多了,约定玉瓶按一百四十两底价、玉佩按七十两底价寄售,售出后百宝轩抽两成。老掌柜开了单据,周婉娘代苏静蓉收了。
“如此便多谢掌柜了。”周婉娘起身,又状似无意地问了句,“对了,掌柜的,我这位表妹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除了这两件,她还有些南边带来的土仪、绣品之类,不知贵店可收?或是可否引荐些路子?”
老掌柜笑道:“夫人说笑了,小店只做古玩珍器,土仪绣品怕是不对口。不过……”他略一迟疑,“若真是西南那边精巧稀罕的绣品或药材,倒可以问问我们东家,他门路广些。只是东家今日恰好外出,改日夫人可再来问问。”
“西南”二字,被轻描淡写地带出。
三人告辞出了百宝轩。走出一段距离,周婉娘低声问:“如何?”
苏静蓉微微点头,声音恢复清冷:“那山羊胡确在店内,进了柜台旁小门。店中伙计有练家子。内有茶室,小门后应另有空间。掌柜主动提及‘西南精巧稀罕之物’及东家门路,似有引客之意。”
林红缨也道:“店外街角有个卖炊饼的汉子,眼神不太对,总往店门口瞟,不像正经做生意的。我们出来时,他也多看了我们几眼。”
回到府中,王明柱听了详细禀报,手指在桌上划着无形的线:“山羊胡是百宝轩的关键人物无疑。店内有隐秘空间,有会武的伙计,门外有眼线。掌柜刻意提及西南货物……看来,这百宝轩即便不是西南势力的据点,也至少是一个重要的联络和交易场所。”
他看向苏静蓉:“静蓉,你可有把握,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探一探那小门后的情形?”
苏静蓉沉吟片刻:“若只是潜入探查,而非取物或伤人,妾身可以一试。但需等待时机,最好选在夜间他们防范可能稍松,或是利用他们内部人员进出之时。需先摸清他们换班、巡查的规律。”
“此事不急在一时。”王明柱道,“我们已投石问路,接下来,静观其变。另外,工坊那边,卡洛斯的第二批货要抓紧,行会推广‘金菊紫’的事,婉娘也多费心。明面上的生意越红火,我们暗中的行动才越不起眼。”
周婉娘点头应下。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福伯的声音:“少爷,老奴有要事禀报。”
“进来。”
福伯推门而入,神色有些凝重:“少爷,方才门房收到一份拜帖,落款是‘听竹苑管事’,言明日下午,其主人想邀您过府一叙,谈一笔‘大生意’。”
王明柱眼神一凝。听竹苑……终于也主动找上门来了。
他接过那份素雅却透着矜贵的帖子,指尖轻轻摩挲着纸张。
投石已出,涟漪渐起。这潭深水,是时候看看底下到底藏着怎样的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