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渐深,京城的气候一日凉过一日。王家的日子,在一种外松内紧的节奏中继续前行。工坊里,为卡洛斯追加订单的生产有条不紊地展开,新招募的几名工匠也慢慢融入,其中自然少不了林红缨安插的眼线,暗中留意着任何风吹草动。
赵三和铁匠铺的线索虽然暂时断了,但王明柱并未放松警惕。他将目光更多地投向了“听竹苑”和“百宝轩”这两个地方。直接硬闯或明查显然不明智,他需要更巧妙的方法,去拨动这两根可能连接着幕后黑手的弦。
这一日,王明柱正在书房与周婉娘核对账目,福伯面带喜色地进来禀报:“少爷,大奶奶,好事!咱们工坊新染出的那‘金菊紫’丝线,前几日不是让文娘子带了些样品去‘锦绣行会’的例行品鉴会么?方才行会的刘执事亲自派人送了帖子来,说咱们那‘金菊紫’色泽瑰丽独特,尤其是一种在光下泛金晕的,几位行会里的老供奉都赞不绝口,特邀咱们三日后去行会一叙,商议合作推广之事!”
“锦绣行会”是京城织造行业最大的行会组织,虽不直接参与经营,但在业内影响颇大,能得到他们的认可和推广,对任何一家工坊来说都是极大的助益,尤其是对王家这种根基尚浅的后起之秀。
王明柱与周婉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心思——这或许是个机会。
“这确是好事。”王明柱接过制作精美的帖子看了看,“行会那边,以往多是江南、山西几家老字号把持,此番主动邀约,看来咱们这‘金菊紫’确实入了他们的眼。婉娘,你觉得派谁去合适?”
周婉娘略一沉吟:“文娘子引荐有功,且对织染技艺见解独到,自当同去。芸娘和翠儿是这新色的主要试制者,对染法细节最是清楚,也该去见见世面。只是她们年纪尚轻,怕应对不来那些老行尊……不若,妾身陪同前往?一来可周全礼数,二来,有些商事上的往来,妾身也便宜说话。”
王明柱点头:“如此甚好。有你在,我放心。让红缨挑几个机灵稳重的护卫跟着,确保安全。”他顿了顿,又道,“另外,我听闻‘锦绣行会’每月十五的品鉴会后,常有些私下的交流,不少藏家、掮客乃至官宦人家的采买也会借机露面。或许……是个探听消息的好场合。”
周婉娘立刻领会了他的意图:“相公的意思是,借行会之便,留意是否有与听竹苑、百宝轩相关的人物或话题?”
“不错。”王明柱道,“行会鱼龙混杂,信息流通快。我们不必主动打听,只需多听多看。尤其注意,是否有西南来的客商,或是对新奇机械、海外事务格外感兴趣之人。”
“妾身明白了。”
三日后,周婉娘带着文娘子、芸娘、翠儿,在林红缨亲自挑选的四名护卫(两明两暗)陪同下,前往位于城东的锦绣行会会馆。芸娘和翠儿都是第一次出席这等正式场合,既紧张又兴奋,特意换上了新裁的衣裙,戴上文娘子帮忙挑选的简洁首饰,显得清丽可人又不失庄重。
行会会馆内布置得典雅大气。今日来的多是各家工坊的东家、掌柜或技艺出众的匠师。王家人一到,便引起了不小的注意。一来是王家近半年风头正劲,二来那“金菊紫”的样品确实令人惊艳。
刘执事是个五十来岁、面容和善的精干老者,亲自接待了周婉娘一行。品鉴会上,文娘子从容不迫地介绍了“金菊紫”的染制理念与特点,芸娘和翠儿则在一旁配合展示不同光线下的丝线效果和试织的小样,应答虽略带青涩,但态度认真,细节清晰,反倒赢得了不少好感。
几位行会老供奉对“金菊紫”赞不绝口,尤其对那种独特的金晕效果追问细节。周婉娘应对得体,既适当透露了些许无关紧要的工序(如选用特定菊花、控制萃取温度等),又巧妙地保留了核心的媒染剂配方,言语间既显诚意又不失分寸。
品鉴交流颇为顺利,行会初步表达了愿意将“金菊紫”列为今秋推荐新色,并协助联络几家大绸缎庄试销的意向。周婉娘自是应下,双方约好后续再详谈。
正式的环节结束后,便是较为随意的交流时间。会馆侧厅备了茶点,众人三三两两聚谈。周婉娘带着文娘子等人,也端着茶盏,看似随意地走动,实则耳听八方。
果然,在这种场合,各种信息纷至沓来。有议论江南今岁蚕丝收成的,有抱怨漕运费用上涨的,也有私下交流某家工坊又得了新奇图样的……
周婉娘不动声色,留意着每一个提到“西南”、“新奇器械”、“佛郎机”或类似字眼的谈话片段。芸娘和翠儿则被几位年纪相仿的、其他工坊的女眷或女匠师拉住,好奇地询问染色心得,两人谨记周婉娘嘱咐,只谈感受与效果,不提具体配方,倒也应对自如。
就在这时,周婉娘眼角余光瞥见,侧厅一角的屏风后,有两人正在低声交谈,其中一人侧影,似乎有些眼熟。她借着与一位相熟的布庄老板娘说话的机会,稍稍挪动脚步,调整了角度。
看清那人面容时,周婉娘心中微凛——正是那个曾在怀远驿与卡洛斯随从有过接触的西南客商!他今日换了一身较为体面的绸衫,但那股子精干中带着山野气息的神态未变。与他交谈的,是个穿着藏青色直裰、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面生,但从其佩戴的翡翠扳指和腰间精致的荷包看,应是个有身份的。
两人谈话声音极低,且很快结束。西南客商微微颔首,便转身从侧门悄然离开了。那山羊胡中年人则整了整衣袖,神色如常地融入人群。
周婉娘记下了那山羊胡中年人的相貌特征,又低声吩咐身后一名护卫,让他设法留意此人去向。
回府的马车上,芸娘和翠儿还沉浸在初次亮相成功的兴奋中,小声讨论着今日所见所闻。周婉娘则静静靠在车壁上,梳理着今日的收获。
“金菊紫”得到行会认可,是意外之喜,也为王家开辟了新的门路。更重要的是,竟然在行会遇到了那个西南客商,且他还与一个看似颇有来历的人私下接触。
回到王府,周婉娘立刻将情况禀报给王明柱。
“西南客商出现在了行会,还与一个面生的体面人私下交谈……”王明柱手指轻叩桌面,“这说明,对方并未完全蛰伏,仍在活动,且可能通过行会这类渠道,与京城某些人物保持着联系。那个山羊胡……婉娘,你可还记得他的具体样貌衣着?”
周婉娘仔细回忆描述了一番。王明柱立刻让福伯找来相熟的画师,根据描述绘出人像草图,然后让府中几个常在外走动、见识广博的管事辨认。
其中一个专司采买、常与各色商贩打交道的管事,盯着草图看了半晌,犹豫道:“少爷,这人……小的好像在‘百宝轩’附近见过两次,像是那店里的熟客,但具体是不是里头的掌柜或东家,小的不敢确定。”
百宝轩!线索再一次指向了那里!
王明柱眼神锐利起来。西南客商、听竹苑、百宝轩、还有这个神秘的山羊胡……这些点,正在慢慢靠拢。
“看来,是时候给这‘百宝轩’也送点‘生意’上门了。”王明柱心中有了计较。既然对方喜欢在古董珍玩店里谈事情,那他就不妨投其所好,看看这潭水底下,到底藏着些什么。
一条新的引线,似乎已经握在了手中。接下来,便是要小心地将它点燃,照亮那些隐藏在暗处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