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并非一座楼,而是位于江安府西子湖畔的一处精致园林。柳如丝的香闺,便在这园林最深处,临水的一栋小楼里。
翌日傍晚,林闻轩如约而至。他没有穿官服,只着一身靛蓝色儒生长衫,看上去更像是个丰神俊朗的读书人。
柳如丝亲自在楼下相迎。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襦裙,未施粉黛,青丝仅用一支玉簪松松挽起,少了些许风尘媚意,多了几分清雅出尘。
“林大人肯拨冗前来,如丝荣幸之至。”她盈盈一拜,声音如同玉珠落盘。
“柳大家相邀,林某岂敢不来。”林闻轩微笑还礼,目光却敏锐地注意到,柳如丝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色。
小楼内陈设清雅,琴案上果然摆着一卷略显古旧的琴谱。柳如丝焚香煮茶,动作行云流水,随后坐在琴案前:“此谱乃妾身偶然所得,疑似前朝孤本《幽谷鸣泉》,还请大人品鉴。”
琴声淙淙而起,初时如清泉石上流,渐次空灵悠远,仿佛将人带入人迹罕至的幽深山谷。林闻轩于音律一道并非大家,但他那“金手指”带来的敏锐感知,却让他听出了这琴音中,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杀伐之音?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柳大家琴艺更胜往昔,此曲空灵高远,令人忘俗。”林闻轩抚掌称赞,话锋却微微一转,“只是,这曲中似乎……另有一番天地?”
柳如丝抚琴的玉指微微一僵,抬眼看向林闻轩,美眸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即化为幽幽一叹:“大人果然非常人,竟能听出这弦外之音。”
她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大人可知,这漕运分润之事,牵动的又何止是盐引?”
林闻轩心中一动,知道正题来了。“请柳大家指教。”
“漕帮势大,掌控南北水道,历来是各方拉拢的对象。”柳如丝声音低沉,“以往,这分润之权,由梅公、布政使大人以及……京城某位贵人,三方共同执掌,形成微妙的平衡。谢三爷,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代理人之一。”
林闻轩默然。他知道柳如丝消息灵通,却没想到她连如此核心的隐秘都知之甚详。
“如今,大人借盐引之事,许了谢三爷天大好处,看似拉拢了漕帮,实则……”柳如丝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林闻轩,“是打破了这多年的平衡。布政使那边暂且不说,京城那位贵人,岂会甘心就此放手?谢三爷得了好处,胃口只会更大,届时他若倚仗新功,反过来要挟大人,又当如何?”
林闻轩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昨日只虑及眼前危机和拉拢势力的必要性,却未曾想这层!漕运分润这块肥肉,盯着的人太多!自己贸然插手,等于是从别人碗里抢食,更是亲手喂大了一头可能反噬的猛虎!
“柳大家可知……京城那位贵人是?”林闻轩沉声问道。
柳如丝轻轻摇头,眼中忧色更浓:“妾身也不知其具体身份,只知其能量巨大,与宫内……关系匪浅。大人,您如今看似风光,实则已站在了风口浪尖。盐引之事尚未平息,漕运波澜又起,暗地里,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您呢。”
她走到琴案边,指尖划过那卷古谱:“这《幽谷鸣泉》,表面清幽,实则内藏险峻。就如同大人如今的处境一般。”
林闻轩深吸一口气,起身郑重一揖:“多谢柳大家点拨之恩。”
柳如丝侧身避过,柔声道:“大人不必多礼。妾身一介女流,人微言轻,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借这琴音,提醒大人一二罢了。”她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清风……虽不识时务,却愿见清水长流。”
“清风”二字,再次出现!林闻轩心头巨震。柳如丝似乎在用这种方式,向他传递着某种信息,或者……示警。
离开“醉仙楼”,林闻轩心情沉重。柳如丝的话,如同在他火热的心头浇了一盆冰水。他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谋划,虽然精准,却失之长远和全局。这官场之水,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回到府邸,书房里灯火通明。林安迎上来,低声道:“老爷,谢三爷又派人送来一份厚礼,比上次更加贵重。还带话问,那沿河的店铺仓廪,何时可以接手?”
林闻轩看着桌上那口沉甸甸的箱子,只觉得无比讽刺。几个时辰前,这还是他权势的象征,此刻却像是催命的符咒。
他必须尽快弥补!必须在漕运分润权上,重新找到平衡点,至少,要稳住那个神秘的京城贵人,也要防备谢三爷尾大不掉。
就在这时,一名心腹家人匆匆送来一封密信,信上没有署名,只有一行小字:“茶马司王主事丁忧,缺出,急。”
茶马司?林闻轩眼中精光一闪!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茶马司主管与西域番邦的茶马互市,看似是个闲差,实则油水丰厚,更关键的是,它掌握着一条独立于漕运之外的、通往西北的陆路商道!这条商道,或许能成为制衡漕帮,甚至与那京城贵人谈判的筹码!
“备轿!”林闻轩立刻下令,“去杜大人府上!”
夜色中,林闻轩的轿子匆匆离开府邸。他必须抓住茶马司这个变数,在这错综复杂的利益迷局中,为自己,也为梅公一系,杀出一条新的生路。而他也明白,柳如丝和那神秘的“清风”,恐怕也不会就此袖手旁观。
前方的路,依然布满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