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布滑落,现出的景象让在场所有人为之一怔。
——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青花梅瓶,并排而立。
瓶身修长,唇口,短颈,丰肩,肩以下渐收,至近底处微外撇,线条流畅优雅。
通体绘青花缠枝莲纹,莲花怒放,枝叶缠绕,布局繁而不乱。
青花发色浓艳,深处泛着些许紫意,有明显的铁锈斑凝结,釉面莹润,白中闪青。
两个梅瓶无论器型、纹饰、青花发色、乃至底足的露胎处理,都如孪生兄弟般,难以分辨。
“这…”
“葛老,这是何意?”
“一对梅瓶?竟如此相像!”
众人面面相觑,议论声起,充满了困惑。拿出两件相同的器物让大家鉴赏,这用意何在?
王天河挠着头,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嘟囔道:“我靠,这…这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吧?眼都看花了。”
周世宏也皱起眉头,努力想找出点不同,却徒劳无功。
许心亦是心中讶异,目光在两件梅瓶之间来回扫视。
初看之下,无论是器型的古拙感,青花的沉稳发色,铁锈斑的自然分布,还是釉面温润的宝光,两者都呈现出典型的明代中期青花特征,且水准极高。
细微之处,如缠枝莲的画法、叶脉的勾勒、底足的粘沙感,竟也惊人的一致。
葛老看着众人疑惑的表情,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他踱步上前,声音平缓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这两件梅瓶,并非一对。它们乃故人旧物,其中一件,是开门到代的明中期青花缠枝莲梅瓶,真品无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藏家,尤其在几位年纪较长者脸上停留片刻,才缓缓继续
“而另一件…则存疑。老夫今日将它们一同拿出,并非炫富,而是想与诸位共勉——收藏之道,不仅要懂得欣赏珍品之美,更要练就一双辨别真伪、去伪存真的火眼金睛。有些东西,看似双生,实则云泥之别。”
竟是辨真伪的考题!
众藏家顿时来了精神,刚刚有些松懈的气氛再次紧绷起来。
这比单纯欣赏珍品更具挑战性,也更能体现个人功力。
“有趣!当真有趣!”
“葛老用心良苦啊!”
“快,上手看看!”
藏家们纷纷围拢上前,比之前更加仔细地观察、比对。
他们拿出随身携带的强光手电、高倍放大镜,对着两个梅瓶的口沿、釉面、青花、纹饰、底足,一寸寸地审视。
“怪了,这青花发色,这铁锈斑,几乎一模一样啊!”
“画工也挑不出毛病,笔触流畅,绝非俗手。”
“胎骨手感也极为接近…”
“底足的磨损痕迹,火石红的分布,都太像了…”
一时间,堂内只剩下细微的器物摩擦声、低沉的交流声和偶尔的沉吟。
纵使这些见多识广的老藏家,借助工具,短时间内也难以断定孰真孰假。
两件梅瓶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众人的眼力。
王天河和周世宏在一旁看得干着急,却插不上话。
许心也凝神静气,加入其中。
他不用放大镜,用手指轻轻感受。
器型、纹饰、青花…几乎无懈可击。
但他坚信,只要是仿品,就一定有破绽,尤其是在与真品如此近距离比对的情况下。
真品的釉面宝光,是由内而外自然散发,温润如玉,细看之下,釉层内仿佛有微小的气泡和杂质历经岁月形成的自然层次感。
而另一件…它的釉光同样温润,但细品之下,那种“润”似乎更偏向于一种均匀的“滑”,釉层内部显得过于“干净”了些,少了点时光沉淀的复杂质感。
这是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若非心静如水和超常的感知力,根本无法捕捉。
此外,在强光侧照下,他隐约觉得那件存疑梅瓶的青花颜色,在浓艳深处,似乎比真品少了一丝沉入胎骨的“扎根感”,略显“漂浮”。但这差异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难,太难了。”一位藏家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若非事先告知,单独拿出一件,我恐怕都会认为是真品。”
“是啊,仿制水平之高,匪夷所思。”另一人附和。
葛老见众人陷入困境,适时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追忆往事的沧桑
“诸位无需过于困扰。这两件梅瓶,牵扯到一桩二十年前的旧事。那时,老夫的一位故人,参与了一场…‘斗法’。”
“斗法”二字一出,堂内几位年纪较长的藏家脸色骤然一变,眼神中流露出震惊、敬畏,甚至是一丝恐惧。
他们互相交换着眼色,仿佛听到了某个禁忌的词汇。
许心注意到,那位之前对紫砂颇有研究的老者,手指甚至微微颤抖了一下。
葛老仿佛没有看到众人的反应,继续缓缓道来,语气中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那位故人,不仅眼力超群,能于万千沙砾中识得真金,其手上功夫,更是已臻化境,堪称…鬼斧神工。”
许心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莫非是…父亲?
葛老继续说道:“当时,对方拿出了一件残破的明青花梅瓶真品,作为斗法的‘题目’之一。而老夫那位故人,竟凭借其无双的技艺,不知用了何种方法,收集或仿制了缺失的碎片,甚至可能…以那残器为蓝本,硬生生地,‘生造’出了另一件几乎一模一样的完整梅瓶!”
“生造?!”有人失声惊呼。
这已超出了普通仿制的范畴,近乎于传说级的“复制”!
“正是。”葛老点头
“斗法结束,故人获胜。这两件梅瓶,便作为战利品,归于他手。一真,一…由真品‘衍生’而出之器。当时,这两件梅瓶放在一起,可是让不少自诩眼力过人的行家老手,都栽了跟头,打眼无数。”
堂内一片寂静,众人看着那对难分彼此的梅瓶,眼神已然不同,充满了震撼与不可思议。
就在这时,人群中那位一直沉默寡言、头发几乎全白的老者,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手指颤抖地指向那对梅瓶,声音沙哑而激动:
“葛…葛老!这梅瓶…莫非…莫非就是出自二十年前,那名震长安古玩圈一时的‘墨梅圣手’?!可是…可是当年传闻,那件作为题目的真品梅瓶,在斗法过程中,不是已经…已经碎了吗?!”
“墨梅圣手?”
“碎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那对梅瓶,又猛地转向葛老
葛老没有直接回答那老者的问题,只是幽幽一叹,声音低沉如同梦呓:
“碎了…亦可重生。真与假,生与灭,有时…只在一念之间,一线之隔。这,便是当年那场‘斗法’的残酷与…神奇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