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璟嘴唇紧抿,咬肌轻动,深邃的双眸紧紧的盯着谢东家。
他以一种慎之又慎的微表情,传达对谢东家之后的话的警惕和忌惮。
德安则情绪更为外放一些,他屁股离开了椅子,双手攥成了拳头,半个身子都要趴在桌子上了。
他心急的催促谢东家,“然后呢,到底怎么了?月华香如今在府城售卖,可见即便遇上了事情,我阿姐也顺利解决了,谢东家你说对不对?”
谢东家微颔首,笑看着赵璟和德安,“对。”
他此言一出,不仅赵璟紧紧咬着的咬肌松开了,就连德安,也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
但两人显然还是担心的,所以依旧直勾勾的瞅着谢东家,并用眼神催促他,“你倒是干点人事啊,这么吊人胃口,你小心天打雷劈。”
谢东家哈哈大笑了两声,不再故意涮着两人玩,他将陈婉清遇到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那是半个多月前的事情了。
当时陈婉清在嗅闻过各种香料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偏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问题出在那里。
王掌柜又催货催的急,陈婉清当时有过一瞬间松动,想着干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月华香制出来,如期交货是正经。
但危急意识作祟,她还是大晚上制了一批香丸出来验证。结果,如她所料,制作出的香丸燃到中途,会有刺鼻气味溢出。
若是在开阔地方熏蒸,许是人只会有轻微的头疼之感,若是在狭窄闭塞之地使用,使用者怕是会头晕呕吐,脑子疼昏过去。
陈婉清原想自己暗中彻查此事,但事情紧急,她担心随后制香时,再有人捣乱,所以她想了想后,到底是去衙门报了案。
陈松第二次收到家人的报案,又事关闺女的生意,那能不重视?
他立刻就带着几个差役回了家。
几人一番查验,依旧没有结果。最终请了个老大夫登门,老大夫才看出来,是装药材的麻袋,被人特意浸泡过草乌液。
草乌液有剧毒,被草乌液浸泡过的麻袋也有轻微的甘苦味。
那幕后之人非常细心,他们唯恐事情还没发酵,就先暴露了他们,因而,特意用那麻袋,装了陈婉清制作想月华香时,所需要的香料石菖蒲。
石菖蒲味甘而苦,性寒,能芳香化浊,是陈婉清制作月华香必不可少之物。
有石菖蒲的味道遮掩,草乌的味道就被遮掩的七七八八。
但两者到底是有差别的。
陈婉清制月华香多年,可以说,一分一厘的差别,她都能感觉到。
所以,她才会那么不安。
再说被草乌液浸泡过的麻袋,那麻袋中装了石菖蒲,一路摩擦,石菖蒲嫣有不染上草乌液的道理?
草乌是剧毒,一点点就足以让人不适。
那些背后之人也不是冲着人命来的,他们所需要的,就是这点不适。
只要购买月华香的学子,会出现头晕、恶心、呕吐等症状,他们就能带人上门,将沁香坊的铺子砸烂。
到时候趁人之危,将月华香的配方套取到,也不是问题。
“然后呢?那幕后之人找到了么?”德安迫不及待的问。
赵璟虽然没问,但也紧蹙着眉头,死死盯着谢东家看。
谢东家点头,含笑说,“自然是找到了。”
那背后之人,与其中一家卖香料的铺子有关,乃是那香料铺子老板的嫡亲弟弟。
那位二弟从长兄嘴里,得知了有这么一个财神爷,心里就上了心。
他甚至买通了另外两间香料铺子的活计,从而得到了一份,陈婉清每月购买香料的详细清单。
结合他手中的单子,陈婉清制作月华香所需要的香料,他已经知道的七七八八。
但是,香方这种东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别说你是个门外汉了,就是从小研习制香的人,想要制出与他人同样的香来,在没有香方的情况下,也需要花费极大的时间,且还需要有极大的天分。
那二弟什么都没有,就想发大财,几年下来,可不就一无所获?
眼瞅着陈婉清这一次凭借月华香,挣了一笔特别大的,那人眼红到极点,直接出了昏招。
事情很快就被查出来,那人锒铛入狱,被流放千里。陈婉清也将与他有亲眷关系的香料铺子,列为再不往来商家,这些不需说。
只说许素英也是能干,两天之内辗转两个县城,买齐了她闺女需要的所有香料,这才没有耽搁大事儿。
如此,等赵家那位伯娘出殡,又从村中找来更多的女眷做工,这才如期交了货。
赵璟与陈德安从墨香斋离去时,一人手中捏着一块木牌,那是墨香斋的“借书令”。持有这块儿令牌,可在包括墨香斋总店在内的所有店铺,免费阅读所有书籍。
墨香斋在兴怀府总计开了十五家连锁私塾,不说开在县城那些,只说开在府城的一店和二店中,藏书足有千万册。与科举有关的书籍,以及过往举人和进士的读书心得更是不在少数。
这是一笔非常可观的财富,若得到,等于站在众人的肩膀上科考,那能取得的进益,远不是一个人闭门造车所能赶得上的。
但眼下不仅是赵璟无暇顾及这读书令,德安同样。
两人木然的往前走,夜风一吹,两人后背发凉,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此时两人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无意识中,他们两个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德安唏嘘一声,“真悬啊,差一点,就差一点。”
赵璟声音更低更沉,暗夜中,他的声音与粘稠的夜色融为一体。
“多亏了阿姐谨慎,要不然……”
“要不然这次就不是倾家荡产那么简单了。若有人恰好疾发,因此丧命,我阿姐说不得要给人抵……”
“住口!不会到那一步的!阿姐洪福齐天,断不会走投无路。”
“对对对,我阿姐还常年做善事,人最好不过了。谁落到那步田地,我阿姐都不会落到那步田地。”
但不得不说,这一次是真的险。
要不是陈婉清机敏,察觉不对,当即制香验证,指不定这一次就全毁了……
现在已经很晚了,各家店铺也打样熄灯了。
挂在店铺两旁的灯笼陆续熄灭,整条街道逐渐归于沉寂。
两人就这般踏着夜色往回走,脚步沉,心里更沉甸甸的。
从没有那一刻,让他们如此想家,如此迫切的想要混出个人样,让所有人都忌惮他们,为家人保驾护航。
……
时间转瞬又是两天,很快便到了府试的日子。
府试的流程,与县试几乎是一样的。
不同的是,府试中作保的廪生增加到两名,且府试考三场四天,中间考生不能外出。需要等四天全部考完后,考生才能出考场。
前朝时,府试考生除了考引之外,其余东西一缕不准带。笔墨纸砚、棉被、炭火、吃食、用水等,全都由当地衙门供应。
而今朝立国不久,外忧内患不断,朝廷银钱方面有些拮据。所以,府试时,只提供清水和考场本就有的旧棉被,其余东西考生全部自备。
也好在经过了县试,该带什么东西进考场,几人心里都有数。
又因为担心外边的东西不干净,索性烧火自己做。
但如今是四月天,许多东西都放不住。想要带肉卤进去明显不可能,东西要经饿,还要耐放,最后赵璟等人炸了许多面饼,又准备了许多新鲜蔬菜并调料,准备等每一天考完后,晚上做点顺口的饭养养胃。
至于白天吃什么,只能是熬稀粥,吃枣糕、饼子,配咸菜了。
即便这些东西,在搜捡时,肯定会被掰的稀碎,让人倒尽胃口。但他们都是正能吃的时候,一天不吃干的,只吃稀的,肯定顶不住。
如此,又特意准备了许多猪肉脯,买来治风寒的老姜,并其余一些药丸子,以及油纸布等,将考篮塞得满满当当,东西才算是准备齐全。
在进考场前一天,王家和谢东家,还按照兴怀府的传统,特意往租赁的这处宅子中,送了笔,定胜糕与米粽来。
谐音“笔定糕粽”,也即是“必定高中”。
几人简单吃了两口,再次检查过个人携带的东西,便都回房歇息去了。
翌日三更,几人先后起身,洗漱完毕,吃一顿热乎可口的早膳,而后一道往外边去。
今天是四月初六,已经暮春时节,外边草长莺飞,处处花团锦簇。可惜,这时候天还没亮,这些景色一时半会是看不见了。
从租赁好的院子往外走,隐隐约约能听见不少院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再往前,待出了胡同,走到了大街上,便看到灯笼如一条火龙,早早的在街面上铺排开。
沿路所见,到处都是去赴考的学生,以及送考的家长。众人见面,互相点头示意,并无闲心攀谈。
随着越来越靠近贡院,灯火越来越盛。待走到距离贡院还有几百米的距离,就见前边灯火通明,有差役举着刀枪剑戟来回巡视,维护治安。
又有法绳拦路,将送考的家眷们挡在禁地之外。
现场一片送别的不舍声与担忧声,亦有声声祝愿“鹏程展翅”“志存高远”的声音在天空回荡,好似预祝众学子,人人都有一个锦绣前程。
卯时一刻,贡院大门豁然洞开,数千名考生先后接受初查,鱼贯入场。
值得一提的是考篮。
考篮在清水县,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篮子”。考生们将自己考场上会用到的东西放进去,手一提就能走。
到了府城,可不如此。
这边有钱人多,祖上出过朝廷官员的也多。放眼看去,如同赵璟这样直接提着篮子过来的很少,有不少排队等着搜检的考生,手中提着的都是一个“百宝箱”。
百宝箱中可装笔墨纸砚,又有专门装食物的抽屉,装药物的格子等。再看那箱子的材质,竟然还是黄花梨和紫檀的。
考箱上不止镌刻了祖上是谁谁谁,都中过什么功名,还写在那里为官,致仕时官职几品。
虽说有显摆之意,但看见这考箱后,给人的压力真不是一般的大。
过了搜捡,便有四名执灯小吏早已静候在侧,引领众考生通过四个方向进入考场。
待众人齐聚在考场中央的空地上,便有差役一声唱和,知府大人携众县令与作保廪生齐齐到来。
赵璟等人看见与他们同桌喝茶的老头时,即便早就猜到了他的身份,但真看到他,穿着象征四品大员身份的,石青色补服配虎补子,头上戴着青金石材质的顶戴花翎。一身威仪,迈着龙行虎步徐徐从众人身边走过,那种震撼感,依旧强烈到让人在瞬间失声。
德安轻轻的用胳膊肘捣了赵璟一下,“还真让咱们遇见大佬了。”
黄辰嘴不动,只发出气音问,“什么是大佬?”
“你不懂……”
德安正想与黄辰解释,却被楚勋狠狠的踩了一下脚。
他待要骂回去,一侧首,却见正往前走的知府大人,不知何时停在了原地,往他们这个方向看过来。
跟随在知府大人身后的众县令,以及今日前来协助监考工作的,府学众教授、训导等,也齐刷刷的看向这里。
看来看去,没看出个所以然。
府学的教授便好奇的问,“大人可是觉的有哪里不妥?”
盛知府扭头回去,抿唇轻笑,“并无。只是感慨少年可畏,此番府试卧虎藏龙罢了。”
教授奉承说,“那也比不得您当年。想当初您在江南参加府试,过五关斩六将……”
声音越来越低,渐至听不见。
又片刻,盛知府高坐上首,其余众人齐齐问知府行礼。
再之后,便是熟悉的唱保,以及去各人的考舍。
值得一提的有两件事。
一是,因王钧会参加此番府试,王学官避嫌,不能监考,此刻正在家中为儿子提心。
再有,因赵璟是清水县的案首,得以喜提坐堂号。
何为坐堂号?
便是紧挨着考官的那一排号舍。
这一排位子最靠近知府,可以说就在知府大人的眼皮子底下。能坐在这里的,都是各个县里的县案首。
坐在这里固然是一种荣誉,但若是心里承受能力差,顶不住知府大人的威压,答的不如人意也是常有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