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依萍的生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沉重压力的规律所填充。
白天,她不再像原主那样沉浸在被陆家抛弃的怨愤中自怜自艾,或是漫无目的地游荡。她早早起床,将狭小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想办法弄来一点廉价的石灰,洒在潮湿的墙角,试图驱散那挥之不去的霉味。
傅文佩依旧忧心忡忡,看向她的眼神总是混杂着心疼与不赞同,但看着女儿沉默却异常坚定的忙碌,那些劝阻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只是更沉默地操持着家务,在依萍出门前,默默地将一件洗熨平整的衣物递到她手上。
依萍的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了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公园里。这里相对安静,清晨时分只有几个练太极的老人和叽叽喳喳的鸟雀。她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面前摊开一本空白的、略显粗糙的笔记本和一支铅笔——这是她用昨天试唱得来的那点微薄赏钱买的。
她要准备在大上海登台的歌曲。
原主的记忆里,充斥着对这个时代流行音乐的模糊印象,大多是些缠绵悱恻、甚至略带轻佻的情爱小调,适合在舞池边助兴,却不符合她想要树立的“不同”。她需要选择,或者说,凭借脑海中那些来自异世的、零碎不成章的音乐片段,结合这个时代的审美,进行“创作”。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坐在冰凉的石凳上,蹙着眉,铅笔在纸面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系统的任务像悬在头顶的利剑,【加速还债进程】的提示音不时在脑海中响起,加重了她的焦虑。
她尝试哼唱几个旋律,声音很低,生怕被人听了去。有些调子过于新奇,她自己都觉得格格不入;有些则似乎能融入当下的环境,但歌词又需要反复推敲。她不想唱那些无病呻吟的爱恨,也不想故作高深。她需要一种能触动人心,却又保持距离和尊严的表达。
偶尔有灵感闪现,她便飞快地记录下来,哪怕只是一个短句,一段旋律走向。这个过程枯燥而煎熬,仿佛在迷雾中艰难地开辟一条小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洒在她身上,却驱不散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沉郁。
傍晚回到家,匆匆吃过傅文佩准备的、永远谈不上丰盛却热气腾腾的晚饭,她便开始为晚上的登台做准备。
没有华丽的梳妆台,只有那块模糊的镜子。她打来清水,仔细地洗净脸庞。没有胭脂,只在唇上点了些许自制的、用红纸浸染的淡淡口脂,让过于苍白的脸色显得稍有生气。
然后,她换上了那件墨绿色的旗袍。这是她目前唯一一件能穿上台的、还算体面的衣服。旗袍的料子很普通,颜色也因为多次洗涤显得有些黯淡,但剪裁合体,勾勒出她纤细而挺拔的身姿。它不像其他歌女的亮片旗袍那样耀眼,却自有一种沉静的、甚至是倔强的气质。
傅文佩站在她身后,看着镜中的女儿,眼神复杂。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依萍鬓边一缕不听话的发丝抿到耳后,动作轻柔得仿佛怕碰碎了她。
“依萍……”她欲言又止。
“妈,我没事。”依萍透过镜子看着母亲,声音平静,“我只是去唱歌。”
她拿起那个空瘪的、如今只装着笔记本和铅笔的手袋,转身出门。傅文佩追到门口,望着女儿消失在昏暗楼道里的背影,最终还是无力地靠在门框上,发出一声悠长的、饱含忧虑的叹息。
去大上海的路,依萍已经走过一次。再次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看着身边掠过的黄包车、西装革履的男人和妆容精致的摩登女郎,她的心情比上一次更加复杂。少了些初来时的绝望和茫然,多了份明确的目标和沉重的负担。
她不再是那个走投无路、只想寻一条缝隙钻进去求生的陆依萍,而是签了合同、背负着系统任务、需要靠自己的歌声在这里站稳脚跟的“白玫瑰”(这是秦五爷给她起的艺名,她觉得尚可接受)。
从后门进入大上海,喧闹的音浪瞬间将她包裹。后台依旧弥漫着脂粉和烟草的气味,人来人往,比前两天试唱时更加忙碌。红牡丹看到她,只是懒懒地掀了掀眼皮,便转过头去和另一个舞女说笑,显然没把她这个新人放在眼里。其他几个歌女和乐师则投来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
依萍没有理会这些,她找到分配给自己的、一个极其狭小的、连窗户都没有的化妆间(如果那能被称为化妆间的话),将手袋放下。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些许紧张,拿出笔记本,最后一遍默记今晚要唱的歌。
时间一到,报幕员念出了“白玫瑰”的名字。
依萍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墨绿色旗袍的衣襟,抚平并不存在的褶皱。她推开那扇薄薄的门板,走向那片光影迷离、充斥着欲望与喧嚣的舞台。
灯光比试唱那天似乎亮了一些,打在她身上,将那抹沉静的墨绿映照得愈发显眼。她走到麦克风前,台下依旧是那些醉眼迷离的面孔。
她没有笑,也没有刻意摆出任何姿态,只是微微颔首,对着乐队方向示意。
前奏响起,并非热烈的爵士,也非缠绵的舞曲,而是一段舒缓中带着些许幽怨的旋律。她选的,是一首经过她略微修改、更强调坚韧而非哀怨的《四季歌》。
她开口,清冷的嗓音再次流淌出来,如同月光下静静绽放的夜来香,带着露水的微凉和自身的芬芳,在这片浮躁的空气里,开辟出一小块属于自己的、安静而执拗的天地。
“春季到来绿满窗,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歌声里,没有迎合,只有淡淡的叙述和一种在命运颠簸中不曾熄灭的、对美好的微弱向往。
台下的喧嚣,似乎又一次,被她这不合时宜却直抵人心的“不同”,按下了一个微弱的暂停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