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唱成功的余波并未在依萍心中激起太多涟漪,那短暂的掌声和几枚银元的打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很快沉底,只留下愈发清晰的现实感。她在侍应生的引导下,再次回到了那间挂着“经理室”牌子的房间。
这一次,房间里的气氛与方才不同。秦五爷依旧坐在那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但雪茄换成了茶杯,袅袅白汽升腾,模糊了他眼中部分精明的算计,添了几分看似随和的审视。一个穿着灰色长衫、戴着眼镜、账房模样的人垂手站在一旁,手里拿着账簿和钢笔。
“坐。”秦五爷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依萍依言坐下,脊背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不卑不亢。
“歌,唱得不错。”秦五爷呷了口茶,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赞赏,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有点与众不同,能让人听进去。我这儿开门做生意,要的就是个‘不同’,才能留住客人。”
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依萍脸上,带着秤砣般的重量:“规矩,得先说在前头。”
站在一旁的账房先生适时上前一步,翻开账簿,用没有起伏的语调开始陈述:
“陆小姐,大上海歌女,分甲乙丙三等。您是新人,按例从丙等起。”
“丙等歌女,每晚需登台至少两首曲子。基础月薪,二十块银元。”
“客人打赏,堂里抽七成,您自留三成。”
“行头、胭脂水粉,自理。”
“不得无故缺席、迟到、早退。不得私下接受客人邀约、收受贵重财物。不得与其他歌女争风吃醋,扰乱场子秩序。”
“若有客人点名,需酌情应酬,但堂里会保障人身安全,最终去留,由您自己把握,堂里不强求,但若因此得罪了重要客人,后果也需自负。”
“合同,先签三个月。”
一条条,一款款,冰冷而清晰,将“歌女”这份工作的本质剥离得赤裸裸。它是一份工作,一份用嗓音、或许还包括部分尊严和自由来换取生存资源的工作。二十块银元的基础月薪,对比一万银元的债务,简直是杯水车薪。客人打赏抽成七成,苛刻得令人齿冷。
依萍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交叠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她能感觉到秦五爷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她脸上,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愤怒?委屈?还是迫不及待的接受?
她都没有。
她只是在心里飞快地计算。二十块银元,勉强够她和母亲一个月最基础的开销,甚至可能还捉襟见肘。打赏……如果她的歌能一直像今晚这样吸引人,或许能多些收入,但大头终究是秦五爷的。三个月合同,意味着她至少要被绑在这里三个月。
【基础收入渠道已建立。月薪20银元已纳入负债偿还计算。当前负债:-9980银元。请宿主积极开拓其他收入来源,加速还债进程。】
系统的提示音让她更加清醒。这里只是一个起点,一个获取“启动资金”的跳板,绝非终点。
“陆小姐,意下如何?”账房先生念完条款,推了推眼镜,问道。
秦五爷也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他有把握她会答应,一个走投无路、又有几分才情的女孩子,面对这样的条件,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
依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秦五爷:“五爷,规矩我明白了。我只有一个问题。”
“说。”
“我唱的歌,能否由我自己选定?只要不违背堂里的基本要求。”她需要一定的自主权,来维持她想要的“不同”,来保护她内心那点不肯完全妥协的领地。
秦五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丝玩味。他摩挲着茶杯边缘,沉吟片刻:“可以。但前提是,客人得买账。若是你选的歌冷了场,影响了生意,那你就得按堂里的安排来。”
“我明白。”依萍点头。这是合理的交换。
“还有,”秦五爷补充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大上海,守我的规矩,我能保你平安,也能让你挣到钱。若是坏了规矩……”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已然弥散开来。
“我记下了。”依萍应道。
账房先生将一份早已拟好的合同推到依萍面前,递上钢笔。
依萍接过笔,目光扫过那密密麻麻的条款,没有再多犹豫,在乙方落款处,签下了“陆依萍”三个字。字迹清秀,却带着一股力道,仿佛在签署一份与过去告别的宣言。
从这一刻起,她正式成为了大上海歌舞厅的一名丙等歌女。
放下笔,她站起身:“五爷,若是没有其他吩咐,我先回去了。明晚会准时到。”
秦五爷挥了挥手,算是应允。
依萍转身,拉开经理室的门,再次踏入外面那片喧嚣与浮华之中。身后的门缓缓合上,隔绝了秦五爷深沉的目光和账房先生拨弄算盘的细微声响。
她穿过依旧热闹的大厅,对那些投射过来的、含义各异的目光视若无睹,径直走向出口。夜风带着凉意吹拂在她脸上,吹散了些许从歌舞厅里带出来的、混杂着烟酒气的闷热。
抬头望去,夜空漆黑,只有“大上海”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
她紧了紧身上单薄的旗袍,迈步走入沉沉的夜色。前路依旧迷茫,债务依旧沉重,但至少,她靠着自己,迈出了脱离绝境的第一步。
回到那个狭小潮湿的家中,傅文佩依旧在灯下焦急等待。看到依萍平安回来,她明显松了口气,却又在听到女儿淡淡地说“我找到工作了,在大上海唱歌”时,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悠长而绝望的叹息,背过身去,默默垂泪。
依萍没有解释,也无从解释。她只是默默地洗漱,然后躺在那张硬板床上,睁着眼睛,望着低矮的天花板。
大上海的规矩,母亲的眼泪,系统的债务……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紧紧缠绕。
但她知道,她必须在这张网中,找到呼吸的缝隙,找到向上的攀爬的支点。
夜还很长。而属于陆依萍的,新的挣扎与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