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的铁蹄踏破潮州府城幽深甬道的最后一片阴影,骤然闯入内城炽烈的天光与喧嚣之中。
迎接的声浪扑面而来,混杂着官腔的颂扬、士绅的逢迎、百姓的欢呼,如同滚沸的油锅。彩旗招展,锣鼓喧天,府衙的大小官吏、地方豪强、耆老乡绅,尽皆排列在前,躬身作揖,面上堆砌着或真或假的恭敬笑容。林自强端坐马上,面色沉静如水,目光却锐利如刀,缓缓扫过眼前这张张面孔,仿佛要穿透那层层的油彩与谄媚,直抵其下潜藏的底色。
“下官潮州府同知周文焕,率阖城僚属、士绅百姓,恭迎林大人履新!”一个圆脸微胖、身着四品文官补服的官员排众而出,深深一揖,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谦恭笑容,“林大人威震西北,功勋彪炳,今日驾临潮州,实乃我潮州百万军民之福!府衙上下,早已洒扫庭除,静候大人莅临!”
“周同知辛苦。”林自强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只是微微颔首。他的视线掠过周文焕那张热情洋溢的脸,并未多做停留,反而落在他身后几个身着武官服饰、气息沉凝、眼神复杂的将领身上。其中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目光与林自强短暂相接,那眼神里没有谄媚,只有一种压抑的激动和更深沉的忧虑,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抱拳躬身。
林自强心中了然。此人名唤齐云龙,曾是父亲林大山麾下的悍卒,亦是当年随他父子二人从海城杀入潮州府城的三千子弟兵中的一员猛将!如今看来,仍在府城军中任职。他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便是这喧嚣迎接场面下,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暗流。
府衙安排的官邸位于城西,曾是前朝一位郡王的别苑,虽经修缮,仍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陈旧与空旷。庭院深深,古木参天,假山池沼间弥漫着南方特有的湿润水汽。亲卫们如鹰隼般散开,默契地占据各处要害位置,布下岗哨,气氛瞬间由城门口的喧嚣转为府邸内部的凝重肃杀。冰冷的甲胄与刀锋的寒光,与这江南园林的雅致格格不入。
林自强卸去披风,只着一身玄青劲装,独自步入正厅。厅堂高阔,陈设古朴,空气中漂浮着新刷油漆和熏香混合的奇异气味。他并未落座,脚步沉稳地在空旷的地面上踱步,目光如炬,一寸寸地审视着这座即将成为他立足点的府邸。地面是光滑如镜的金砖,墙壁是厚实的青石垒砌,雕花的窗棂在暮色中投下长长的阴影。他的脚步很轻,落在地砖上几乎没有声息,然而每踏出一步,体内那经过千锤百炼的骨骼深处,便隐隐发出低沉而宏大的嗡鸣,如同云层深处酝酿的雷霆,并非刻意为之,而是雷音境大成强者气血奔涌、筋骨震荡的自然外显!这微不可闻的骨鸣,如同无形的涟漪,以他的脚掌为中心,极其细微地向四周扩散开去,探查着地面、墙壁、乃至地下的每一丝异常波动。
这是雷音境强者独有的感知——骨音探微!骨骼的每一次鸣响,都是对自身、对周遭环境的极致洞察。细微的震动反馈回林自强的识海,勾勒出脚下地砖的厚薄、墙壁石块的质地、乃至地下数尺深处土层的紧实程度。
突然,他脚步一顿。
就在左前方靠近一根承重石柱的角落,那极其细微的骨鸣回波,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几乎难以察觉的滞涩!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其巧妙地嵌入了地砖之下,阻隔了骨鸣的渗透,形成了一个微小的“空洞”。
林自强面上不动声色,眼神却骤然锐利如鹰陨。他状似随意地踱步过去,在那块看似毫无异样的金砖旁站定。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拂过冰凉的砖面,指腹感受着那细微的纹理。随即,指尖灌注一丝精纯的真元,无声无息地沿着砖缝渗透而入。
嗡!
指尖下的金砖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一股阴冷、滑腻、带着浓郁血腥和腐朽气息的微弱能量波动,如同毒蛇般顺着他的真元反噬而来!这股气息……林自强瞳孔骤然收缩!
炼兽宗!而且是极高明的炼兽秘术残留!
他猛地发力,五指如钩,真元勃发!
喀嚓!
坚硬的整块金砖应声碎裂,被他硬生生抓起!砖石碎屑簌簌落下,露出了下方一个拳头大小、深嵌入地基的漆黑孔洞。孔洞边缘并非泥土,而是某种凝固的、暗红近黑的胶状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更令人心悸的是,孔洞中心,镶嵌着一块指甲盖大小、色泽惨白、布满诡异螺旋纹路的骨片!
那骨片乍看寻常,但林自强雷音境的敏锐感知却清晰地捕捉到,骨片深处,正有极其微弱、仿佛沉睡心跳般的能量律动!一股阴森、怨毒、充满了对生灵血肉渴望的意念,如同冰冷的蛛丝,从那骨片中丝丝缕缕地渗出,试图缠绕上他的指尖!
“果然……”林自强眼神冰寒彻骨,声音低沉得如同从九幽传来,“阴魂不散!”
这绝非偶然遗留!这是炼兽宗特有的“饲骨钉”!以秘法炼制的怨兽之骨为引,深埋地下,如同毒瘤般缓慢汲取地脉生气与生灵逸散的微弱精元,滋养潜伏的邪物,更是标记此地、作为某种邪恶仪式的锚点!这枚饲骨钉深埋于此,且被如此精妙地伪装在官邸承重柱下,绝非短时间所为。其目的,不言而喻——监视!侵蚀!甚至可能在关键时刻,引发不测!
这看似堂皇的官邸,在踏入的第一刻,便向他昭示了炼兽宗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渗透,以及那无声的、深入骨髓的恶意挑衅!
林自强缓缓直起身,指尖萦绕着一层淡淡的、如同电弧跳跃般的真元光芒,将那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饲骨钉包裹、隔绝。他环顾这空旷华丽的厅堂,那雕梁画栋、彩绘精美的景象,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覆盖在累累白骨之上的华丽锦缎,处处透着虚伪与杀机。
“陈闯!”他沉声喝道,声音不大,却带着金铁交鸣的穿透力。
亲卫队长陈闯如鬼魅般闪身入内,目光第一时间便锁定了林自强手中那枚被真元包裹的惨白骨片,以及地上那个散发着阴冷气息的黑洞。他瞳孔一缩,周身瞬间绷紧,手已按在了刀柄之上,一股铁血煞气自然弥漫开来。
“将军?”
“查!”林自强将手中那枚被真元禁锢的饲骨钉抛给陈闯,声音冰冷如万载玄冰,每一个字都蕴含着令人心胆俱裂的杀意,“从这府邸开始,一寸一寸地查!掘地三尺!所有经手修缮此处的匠人、吏员,一个不漏!这潮州府城,看来早已是蛇虫鼠蚁的巢穴!我要知道,这炼兽邪宗的爪子,到底伸得有多深!”
“是!”陈闯接过那枚散发着邪异气息的骨钉,感受着其中那令人作呕的阴冷怨念,脸色凝重如铁,眼中却燃烧起熊熊的战意与怒火。他重重抱拳,转身便去布置。
林自强独自立于厅中,暮色透过高窗,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厅堂角落,一座半人高的石雕瑞兽静静地蹲踞在阴影里。他踱步过去,目光落在石兽那狰狞的兽首上。石兽雕工古拙,兽口大张,獠牙毕露,原本应是威猛辟邪之意。但林自强敏锐地发现,兽首眉心处,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石纹融为一体的裂痕。
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道裂痕。指尖触感冰凉坚硬,但就在真元微吐的瞬间,那裂痕深处,竟隐隐传来一丝微弱的、带着贪婪与暴戾的意念波动!同时,一股极其淡薄、却与那饲骨钉同源的、令人灵魂深处都感到厌恶的腐朽血腥气,被他的真元激发出来!
“哼!”林自强冷哼一声,指尖真元骤然变得刚猛暴烈!
噗!
一声轻响,石兽眉心那道细微裂痕猛地炸开一小片,碎石飞溅!裂痕深处,赫然露出一点极其微小的、暗红如凝固污血的晶体!那晶体仿佛有生命般,在林自强真元的刺激下,骤然亮起一丝妖异的红光,一股更为清晰的、充满亵渎意味的图腾虚影——扭曲的触手缠绕着滴血的心脏——在那红光中一闪而逝!
炼兽宗的邪神图腾!
这官邸,从地基到装饰,早已被炼兽宗的邪力污染渗透!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那周文焕的谦卑笑容,那满城官员士绅的恭迎面孔之下,究竟隐藏着多少双被邪术蛊惑或直接属于炼兽宗的眼睛?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混合着滔天的怒火,在林自强胸中翻腾。贬谪的屈辱,路途的疲惫,万民拥戴的暖意,在此刻尽数被眼前这触目惊心的邪秽所冻结、点燃!他缓缓抬头,望向厅外渐渐被暮色吞噬的天空。潮州城的上空,似乎笼罩着一层肉眼难辨、却沉重如铅的阴霾。
“既然你们这么急着跳出来……”林自强喃喃自语,右手五指缓缓收拢,骨节发出沉闷如雷的爆鸣,指掌间仿佛握着一团即将炸裂的雷霆,“那就看看,是你们的邪骨硬,还是我林自强的雷音更响!”
夜,无声降临。
潮州府城并未因新刺史的到来而真正安眠。白日里的喧嚣褪去,深沉的夜色如同浓墨,将这座古老而饱经创伤的城池紧紧包裹。官邸深处,林自强并未安寝。他盘膝坐于静室蒲团之上,双目微阖,气息沉凝悠长,体内气血奔涌如长江大河,筋骨深处雷音隐隐,如同地脉深处积蓄的力量,在无声地调整、蓄势。
雷音境大成,筋骨齐鸣,引动风雷之势!在南汉国,明脉境不出,他已是站在顶端的寥寥数人之一。然而,面对那曾经祸乱整个天玄大陆、拥有过神脉境陆地神仙的庞然大物——炼兽宗,这点力量,渺小得如同面对惊涛骇浪的孤舟。消失一百五十年后复出,谁也不知如今的炼兽宗,那潜伏于最深黑暗中的最高战力,究竟是明脉?暗脉?还是……更恐怖的存在?
未知,才是最深的恐惧。但这恐惧,此刻在林自强心中,已被淬炼成最冰冷的战意。
“呜——呜——”
一阵极其微弱、如同夜枭泣血,又似婴儿垂死呜咽的诡异风声,毫无征兆地从静室紧闭的窗外缝隙钻了进来。这风声并非来自一个方向,而是忽左忽右,飘忽不定,带着一种能渗透骨髓的阴冷,直往人的耳朵里钻,撩拨着神魂深处最原始的恐惧。
林自强霍然睁开双眼!眸中精光爆射,如同暗室中陡然亮起的闪电!
这不是自然的风声!这是蕴含了精神蛊惑的邪音!
几乎在他睁眼的同一刹那!
嗤——!
一道凝练到极致、色泽惨白、散发着浓烈尸臭与血腥气的锐芒,如同地狱中射出的毒牙,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静室屋顶的厚重瓦片与横梁!速度快到超越了视觉的捕捉,带着洞穿一切的恶毒意志,直刺林自强头顶百会死穴!
时机、角度、狠辣,都刁钻到了极致!正是趁他心神被那诡异风声所扰的千钧一发之际!
森寒刺骨的杀意,混合着足以冻结灵魂的污秽邪力,瞬间笼罩了整个静室!空气仿佛凝固成冰!
雷音境强者的本能反应,让林自强的身体在意识之前便已做出应对!
“吼——!”
一声低沉的咆哮并非从喉咙发出,而是源自他体内每一根震颤的骨骼!如同万千雷霆在他躯壳内同时炸响!嗡——!!!
肉眼可见的、淡金色的音波涟漪以林自强为中心,轰然爆发!空气被剧烈震荡,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静室内的桌椅、蒲团、乃至墙壁上的挂画,在这狂暴的雷音骨鸣冲击下,瞬间化为齑粉!
那道惨白锐芒——赫然是一根由不知名妖兽臂骨打磨而成的狰狞骨矛!矛尖萦绕着无数痛苦哀嚎的怨魂虚影——被这狂暴的雷音冲击波狠狠撞上!
叮——!!!
一声刺穿耳膜、令人牙酸的尖锐爆鸣!惨白骨矛剧烈震颤,矛尖的怨魂虚影发出无声的凄厉嘶嚎,瞬间黯淡了大半!下刺的势头被硬生生阻滞了一瞬!无数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般在惨白的矛身上蔓延开来!
就是这一瞬的阻滞!
林自强盘坐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原地消失!原地只留下一个被狂暴雷音震出的浅坑!
轰隆!
他原先盘坐的蒲团位置,被那根虽受重创却余势不减的惨白骨矛彻底贯穿!坚硬的金砖地面如同豆腐般被撕裂出一个深不见底、边缘布满诡异腐蚀痕迹的孔洞!一股浓烈的、带着硫磺与血腥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林自强出现在静室角落的阴影里,肋下那道炼兽宗留下的旧伤疤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眼神如冰,死死锁定屋顶那个被骨矛撕裂的破洞。
破洞之外,是沉沉的夜幕。一个模糊的、如同由粘稠阴影凝聚而成的扭曲人形轮廓,正悬浮在那里。它没有五官,只有两点跳跃着惨绿鬼火的“眼睛”,正透过破洞,冰冷地“注视”着下方的林自强。一股远超雷音境、如同万丈深渊般沉重、粘稠、充满了无尽恶意与腐朽气息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巨手,轰然压下!
整个静室,乃至整座官邸,瞬间如同被投入了冰冷的深海!空气凝滞,光线扭曲!所有声音都被吞噬,只剩下那沉重如山的威压和无声的窒息感!
暗脉境!
林自强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鬼爪攥紧,瞳孔缩成了针尖!周身骨骼在那恐怖的威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雷音被死死压制在体内,气血运行都变得艰涩无比!
这绝非寻常炼兽宗杀手!这阴冷、粘稠、仿佛能吸食一切生机的威压……是暗脉境的老怪物!炼兽宗的触角,竟已深至如此境地!甫一入城,便引来了这等恐怖存在的窥视与袭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