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的手指从浑天仪的刻度上移开。乌云掠过月亮,宫灯在风里晃了一下,光斑在竹简边缘跳了半寸。
他起身,走到殿角铜炉前,拨了拨炭火。火苗舔着炉壁,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韩谈还没回来,但不能再等。
他拍了三下掌。
内侍推门而入,低头候命。
“传关中十二商贾,半个时辰后,祖龙殿见。”
内侍退下。脚步声消失在长廊尽头。
陈砚回到案前,取出一只漆盒。打开后,里面是十枚银钱,正面铸“半两”二字,边缘规整,质地均匀。这是新制的标准银币,由少府监用骊山银矿提纯铸造,每枚重十二铢,含银量九成以上。
他拿起一枚,在指尖转动。凉意顺着皮肤往上爬。
这钱不能只用来买东西。得让它变成刀。
殿外传来脚步声。十二人列队进入,依次跪坐于蒲团之上。为首者须发皆白,穿深衣佩玉组,是关中最富的盐铁商首郑翁。其余人衣饰华贵,但坐姿拘谨,目光低垂。
陈砚没让他们抬头。
他将漆盒推到案前,打开。
“这是新铸‘半两’银钱。”他说,“自今日起,百姓缴税,可用银钱折粮。官府按市价换算,一石粟米兑八枚银钱。”
殿内没人说话。
有人手指微动,碰到了袖口。
陈砚看着他们,“你们觉得如何?”
郑翁缓缓抬头,“陛下圣明。此举便利万民,商路可通。”
其他人跟着应声。
陈砚点头,没接话。
他知道他们在等——等他说完就走,好回去密议对策。但他们忘了,今天不是来听政的,是来被看的。
他抬手,轻轻敲了两下案几。
偏殿帘幕后,云姜坐在矮凳上,肩挎药囊,手里握着铜管听诊器。她将听筒贴在墙壁夹层处,另一端塞进耳道。
墙那边,两名商贾靠得近了些。
“……真要缴银?”一人压着嗓子问。
“没办法,诏令已下。但赵中车府令说了,市面上先放一批加厚的,边无铭文,混进去再说。”
“万一查出来?”
“怕什么?熔了就是银水。又没人认得哪块是官铸。”
云姜闭眼,把这段话记进脑子里。她抽出一根细竹片,蘸墨在纸上划了几道暗码,卷起来塞进药囊夹层。
片刻后,她起身,从侧门绕出,将纸条交给守在廊下的小宦。
“给陛下。”
纸条很快递到陈砚手中。
他展开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又放回袖中。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殿中央。
“诸位辛苦。”他说,“本县知道,你们手里还有不少旧账没清。比如六国时的金饼、楚地的蚁鼻钱,甚至私窖里的铜锭。”
众人脸色微变。
“这些东西,不准流通。”他声音不高,“但从今日起,若有人愿主动上缴,官府按市价三成收购,不予追究来源。”
没人动。
陈砚扫视一圈,最后落在郑翁脸上。
“郑翁,你做头一笔买卖如何?”
郑翁低头,“老臣……遵命。”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金饼,双手捧起。金饼刻着“郢爰”字样,是楚国旧币。
接着,第二块、第三块……他一口气拿出七块。
其他人开始骚动。
有人想拦,被郑翁一个眼神止住。
陈砚接过金饼,递给身后的内侍,“登记入库。”
他刚要坐下,忽然停住。
“等等。”
他转身,盯着刚才说话最少的那个商人——李氏布商,常年供宫中绸缎。
“你袖子里,是什么?”
那人一僵。
“拿出来。”
布商迟疑片刻,伸手入袖,取出一枚银钱。
陈砚接过,拿在手里翻看。这枚钱比标准款厚,边缘光滑,无铭文,重量也沉些。
他冷笑一声,“拿来熔炉。”
内侍抬上青铜熔炉,炭火烧得正旺。
陈砚亲手将那枚银钱扔进去。
火光猛地蹿高。
银币在高温中扭曲,表面开始冒泡。突然,一丝幽蓝的光泽从融化的金属中闪现,转瞬即逝。
陈砚眼神一凝。
陨石成分。只有赵高的工坊才敢用这种材料,因为骊山余料归他掌控。
他看向冯去疾。
老丞相一直沉默,此刻终于开口:“陛下,此举不妥。”
“讲。”
“《商君书》有言:‘国无二法,市无异币。’今以银代粮,已是变法。若再容伪币横行,法度崩坏,民心必乱。”
陈砚盯着他,“那你告诉我,什么叫法?”
冯去疾一愣。
“商君当年废井田、开阡陌,也是破法。可他为什么能成?因为他知道,法不是死的,是治世的工具。”
他指向熔炉,“这炉子里烧的不是钱,是蛀虫。谁想用假钱搅乱真政,本县就让他连骨头都化成灰。”
冯去疾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话。他低头退到一旁,手中的《商君书》被攥出了褶皱。
火还在烧。
银水彻底融化,变成一滩亮光。
陈砚命人取出模具,将银水倒入方形槽中。冷却后,是一块无字银锭。
“从今天起,所有缴税银钱,必须带‘半两’铭文,边缘刻齿纹,中心方孔上下贯通。缺一不可。”
他顿了顿,“凡发现伪币,一律当场熔毁。知情不报者,同罪论处。”
十二商贾齐齐伏地。
“臣等……遵旨。”
陈砚没让他们立刻起来。
他走到郑翁面前,“你刚才献金,是真心?”
郑翁抬头,“老臣不敢欺君。”
“那我问你,为何早不献,晚不献,偏偏现在献?”
老人沉默片刻,“因为……老臣看清了。陛下不是要钱,是要心。”
陈砚看了他很久,终于点头。
“很好。你回去后,把家中私账整理一份,三日内交至少府监。若有隐瞒,下次就不只是熔钱了。”
郑翁叩首,“是。”
众人陆续退出大殿。
只剩最后一个。
李氏布商被两名内侍架着,跪在地上。
“你的钱从哪来的?”陈砚问。
“小人……小人不知。”
“不知道?”陈砚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摊开,“这是你上月送往渭南仓的布匹清单。一共三百匹,收银两千四百枚。可你报税只缴了一百八十枚。差额呢?”
那人脸色发白。
“有人让你用伪币抵税,对不对?是谁?”
布商咬牙不语。
陈砚不再问。他挥手,让人把他押下去。
云姜这时从偏殿走出,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
“这是从伪币残渣里筛出的粉末。”她说,“含微量黑砂,和骊山北坡的矿渣一致。”
陈砚接过布包,捏了一点在指间搓开。
果然是赵高的人干的。只有他能调动那片矿区。
他把布包放进漆盒,盖上盖子。
“你今晚别回太医院。”他对云姜说,“去城西驿馆等消息。可能会有人找你验毒。”
云姜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
她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等等。”陈砚从案上取下一枚真银半两,递给她,“带着这个。要是有人问你是谁派的,就亮这个。”
云姜接过,放入药囊。
她走出去时,风正好吹起帘幕。烛光在她背影上划了一道斜线。
大殿重新安静。
陈砚坐回主位,面前堆上了各地税册样本。他翻开第一本,是陇西郡的秋税登记。
字迹清晰,数字规整。
但他知道,这些纸上写的,只是冰山一角。
真正的账,还在地下流。
他把玩着手中的银钱,听着远处更鼓敲过三更。
宫外某条巷子里,一只信鸽扑棱着飞上屋顶,翅膀扫落一片瓦砾。
它没能起飞。
一支短矢钉进它的胸膛,箭尾刻着“郎中令”三字。
树影下,韩谈收回弓,低声下令:“拆羽管。”
手下撬开竹管,取出密信。
上面写着:“伪币源头,确定为骊山北麓废弃银窟。赵高亲信监工,每夜子时开工。”
韩谈看完,将纸条塞进火折子里点燃。
他抬头看向皇宫方向。
灯火未熄。
他知道,那个人还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