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站在章台宫正殿的案前,指尖在竹简边缘划过。晨光从高窗斜照进来,落在铜印上,映出一圈冷色的光。
他将竹简放下,抬眼看向殿中。
韩谈已候在阶下,手中捧着一方新制的铜印,印面刻着“刺史巡察司”五个字。他低着头,指节微微发白,像是握得太紧。
“接令。”陈砚开口。
韩谈上前一步,双手接过铜印。动作很稳,但呼吸略沉了一拍。
他知道这道命令意味着什么。刺史巡察制一旦推行,地方郡守与豪族勾结的利益链就会被撕开一道口子。而他作为总巡察使,第一个踏进的就是最深的漩涡。
“陇西、巴郡、南海三地为首批巡查区。”陈砚声音不高,“你今晚就走。”
韩谈抬头:“只带便衣?”
“明面上是商队。”陈砚走到案边,抽出一份地图摊开,“章邯会以秋防演练名义封锁各郡关道,切断传信路径。你在暗处动,他在明处压。”
韩谈点头,没再问。
他知道这不是查案,是逼贪官动手。账册烧了,人才会露脸。
殿外传来铠甲摩擦声。
章邯走入大殿,脚步沉实。他未披全甲,只着轻胄,腰间断岳剑垂着楚地麻绳。行礼后站定,不多言。
“军令已发?”陈砚问。
“玄甲军分三路,巳时已出咸阳。”章邯答,“每支千人,驻守要隘,不入城,不扰民,只控通道。”
“很好。”陈砚收回目光,“记住,你们不是去抓人,是筑墙。把消息堵死,让他们以为还能逃。”
章邯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殿内只剩两人。
片刻后,云姜从侧门进来。她穿素色曲裾,肩挎一只旧医囊,样式寻常,但缝线比一般药袋密得多。
她走到案前,将医囊轻轻放在竹简旁。
“改好了。”她说,“共鸣簧片嵌在夹层里,百步内墙后说话也能录下来。启动靠腕带震动,不会误触。”
陈砚拿起医囊,翻看边缘一处不起眼的小孔。那是声音入口,被巧妙藏在绣纹之下。
“你什么时候出发?”
“申时末,随太医院巡诊队离城。”云姜说,“对外说是去陇西查春疫。”
陈砚点头。“若遇紧急,用三短震信号。韩谈那边会接收。”
云姜应下,退了两步,又停下。
“这次不一样。”她说,“以前是监视你,现在是你让我去盯别人。”
陈砚看了她一眼。“你觉得有区别?”
“有。”她声音很轻,“以前我怕你倒台。现在我怕你走偏。”
说完,她转身走了出去,脚步平稳。
殿内安静下来。
陈砚重新坐回案后,翻开一本新报。是昨日各地市价记录,新币流通情况良好,粮价稳定。但他知道,这些数字背后还有另一套账本,在黑暗里运转多年。
他敲了三下案几。
不是习惯,是命令。
宫外某条暗道出口,一队商旅模样的人正整装待发。马车轮轴加了厚皮包覆,行走无声。领头者戴斗笠,袖中藏着铜印与竹片匕首。
韩谈最后检查了一遍装备,翻身上马。
夜色初降,队伍悄然出城。
与此同时,陇西郡驿站内,火光跃动。
几名小吏围在后院空地,往火堆里扔竹简。纸灰打着旋飞起,又被风吹散。一人低声咒骂:“谁走漏了风声?上头说最近不会有巡察!”
另一人擦着汗:“管他有没有,先把账清了。税粮折银那部分不能留,赵中车府令可是盯着呢。”
火光映着墙角阴影,没人注意到屋顶瓦片轻微移位。
韩谈伏在屋脊背面,身后四名暗访队员呈扇形分布。他打了个手势,三人绕向前后门,自己沿檐下滑,落于廊柱之后。
他靠近火堆,从灰烬中拾起半片残简。字迹焦黑,但仍可辨认——“岁贡八千石,转渭南仓,赵监收”。
他眼神一凝。
这是直接指向赵高的证据。
正欲再搜,忽觉颈侧生寒。
一道黑影自梁上扑下,短刃直取咽喉。
韩谈本能侧身,袖中竹片匕首抽出,横挡格击。
“当”一声脆响,金属相撞竟发出清鸣。刺客手腕一震,动作迟滞刹那。韩谈借势翻肘撞膝,将对方掀翻在地。
那人蒙面巾脱落,露出一双无神的眼睛,嘴角还挂着白沫。
是药迷了心智。
韩谈低头看手中匕首,边缘泛着幽蓝微光。这不是普通材质,而是骊山陨石碎片打磨而成,轻如竹片,坚逾精铁。
他忽然想起陈砚的话:此物遇邪墨则显字。
他蹲下身,将匕首轻轻贴向那半片残简。
刹那间,纸上浮现一行朱批小字——“赵高监收,岁贡八千石。若巡察至,焚之灭口。”
火光跳动,映在他脸上。
他缓缓收刀,抬头扫视四周。
院中无人,但房顶、墙角、门后,必有埋伏。这一趟不是偶然撞破,是有人等他们来。
他起身,低声吹哨三短。
远处树丛微动,一名队员现身。
“封现场。”韩谈下令,“尸体带回,账灰全收。另派两人,盯住通往咸阳的所有小路,尤其是夜间飞鸽。”
“是。”
“再传一句话给宫里——”他顿了顿,“‘竹刃见血,字从灰出’。”
队员记下,迅速隐入夜色。
韩谈站在原地,望着北方天空。
云层遮月,风带着沙尘刮过驿站牌匾,发出吱呀声响。
他摸了摸肋骨处的擦伤,那里渗了血,湿透里衣。不算重,但影响动作。
他解下外袍裹紧,走向马厩。
必须连夜启程,不能等天亮。
马已备好。他刚踩上马镫,忽听远处蹄声急促。
一骑飞驰而来,马上人穿驿卒服,却在百步外勒马不前。
韩谈眯眼望去。
那人抬起左手,在空中划了三下。
是暗号。
他挥手示意队员戒备,自己迎上前十步。
驿卒翻身下马,快步走近,压低声音:“宫中有变,郎中令须速归。”
“什么变?”
“赵高请见陛下,携密奏三匣,言涉‘新政逆党’。”
韩谈盯着他眼睛。
不对。真正的密报流程不会经由驿卒口传,更不会用“逆党”这种词。
他后退半步。
驿卒突然抽刀。
刀未出鞘,韩谈已甩手掷出竹片匕首。
匕首旋转飞出,直插对方喉部。
那人倒地抽搐,手中刀终于拔出一半——赫然是与他同款的竹片匕首,只是刃口更宽。
韩谈喘了口气,走上前拔出自己的武器。
血顺着刃缘流下,在幽蓝光泽中泛出暗红。
他抬头看向咸阳方向。
不能再等了。
他翻身上马,抽出腰间短哨,连吹两长一短。
树林中立刻冲出六骑,迅速列队。
“回城。”他说,“全速。”
马队疾驰而出,踏碎黄土。
风卷起灰烬,残简上的隐形字迹在火尽前最后一闪,随即化为乌有。
韩谈伏在马背上,右手紧握竹片匕首,左手按住怀中密封的账册残页。
咸阳城楼上,更鼓响起二更。
宫中灯火未熄。
陈砚仍在案前,面前摆着三份空白文书,分别是任命状、通缉令、赦免诏的模板。
他等消息。
桌上浑天仪静止不动,指针朝北。
窗外,一片乌云掠过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