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陆铮白虎节堂议事的同一日,稍晚
北京,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
暖阁内,地龙烧得温热,却驱不散咸熙帝眉宇间的阴霾。
他面前御案上,摆放着几份新的奏章:一份是陆铮与史可法联名上奏,再次“恳请”盐引事宜设置过渡期,言辞恭顺,但字里行间透出的边防忧虑清晰可辨。
另一份则是新任川陕盐课提举张文翰通过特殊渠道送来的密报,描述了汉中军队异动、商路被监控的“紧张局势”,字迹潦草,充满了惊惧。
王承恩垂手侍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脸色。
李标、毕自严等几位阁臣也被紧急召来,屏息凝神。
“看看吧,朕的肃毅伯,好大的威风!”咸熙帝将张文翰的密报掷于案上,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更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军队封路,监控商旅!
他想干什么?兵围提举司吗?还是想学那安禄山!”
李标深吸一口气,出列缓声道:“陛下息怒。陆铮此举,确有不当。然观其奏章,始终未提兵事,只言边防、民生。
张文翰所报‘军队异动’,亦未言明是针对朝廷。
或可是边军例行操演,亦或是……针对可能出现的盐枭、匪患,加强戒备?”他试图为陆铮的行为寻找一个合理的,至少是能暂时安抚皇帝的解释。
“例行操演?戒备匪患?”咸熙帝冷笑,“李阁老,你信吗?偏偏在盐政新令推行之时‘操演’?
偏偏监控通往江南的商道?他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在警告朕,警告朝廷!”
毕自严掌管户部,最知钱粮要害,他愁眉苦脸地道:“陛下,川陕盐税确是一大笔收入。
新令初行,若因此引发边陲动荡,甚至……甚至军心不稳,确非朝廷之福。
是否……暂缓一二,从长计议?”他感受到了压力,来自边防可能崩溃的压力。
“暂缓?”咸熙帝猛地看向毕自严,眼神锐利,“毕卿家,今日因他陆铮手握重兵,便可逼朕暂缓政令。
明日他若想要蓟辽督师之位,朕是不是也要给他?后日他若想要入阁,朕又当如何?
此例一开,君威何在?朝廷法度何在?!”
这才是咸熙帝内心最深的恐惧。他不是不知道逼得太紧可能带来的风险,但他更恐惧的是皇权的旁落,是藩镇割据的重演。
陆铮的军功越大,能力越强,在他看来,潜在的威胁也就越大。
这次盐政之争,不仅仅是为了钱粮,更是一次对皇权与将权界限的试探与确认。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目光扫过几位重臣:“你们是不是都在心里问,朕就不怕把他陆铮逼反了吗?”
暖阁内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这正是所有人心中的隐忧。
咸熙帝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紫禁城肃杀的冬景,声音低沉而复杂:“朕怕。朕如何不怕?
他若真反,二十万虎狼之师挥师东进,这摇摇欲坠的大明江山,立时便是滔天大祸!”
他猛地转身,眼中是帝王独有的冷酷与算计:“但正因为他手握二十万大军,朕才更不能示弱!示弱,便是鼓励!
今日退一尺,他明日便敢进一丈!唯有让他明白,朕有底线,朝廷有法度,他若越界,便是万劫不复!”
“可是陛下,”李标忧心忡忡,“若他真……”
“他不会!”咸熙帝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推断,“至少现在不会!陆铮是聪明人,他比谁都清楚,造反是条绝路!
他如今的一切权势、名望,皆来源于‘大明忠臣’这四个字。
一旦扯旗造反,他便失了民心士心,内部必生乱象,外部更有建奴虎视眈眈。他不会行此不智之举!
他如今所作所为,不过是恫吓,是博弈,是想在朕划定的圈子里,争取最大的自主!”
这番分析,冷静而残酷,直指陆铮的软肋。咸熙帝赌的,就是陆铮的“忠臣”包袱和理性算计。
“那……眼下之事,当如何处置?”王承恩小心翼翼地问。
咸熙帝沉吟片刻,眼中精光闪烁:“下旨,申饬!以六百里加急发往汉中,申饬陆铮‘纵兵扰商,迹近跋扈’。
责令其即刻约束部下,不得干扰盐政推行,不得阻碍商旅往来。
措辞要严厉,但要留有余地,只针对‘纵兵’之事,不涉及其余。”
这是敲打,明确的敲打。告诉陆铮,你的小动作,朕知道了,很生气。
“同时,”咸熙帝继续道,“密令杨岳,加强戒备,密切关注川陕方向动向。
再让王洽(兵部尚书)从京营中,秘密抽调五千精锐,以换防名义,移驻河南彰德府。” 这是隐晦的军事准备,既是防备,也是施压。
“至于盐引……”咸熙帝看了一眼毕自严,“告诉张文翰,盐引数量……可酌情微调,但原则绝不能变!
让他尽快稳定川陕盐政,做出成绩给朕看!也给他陆铮看看,朝廷的决心!”
一番布置,既有强硬的表态,也有暗中的防备,甚至还留了一丝微乎其微的“酌情”空间。
咸熙帝在用他所能想到的一切手段,试图将陆铮这头猛虎,牢牢锁在笼子里,既要利用其爪牙抵御外敌,又要防止其反噬自身。
他坐回龙椅,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驾驭这些骄兵悍将,平衡各方势力,比他想象中还要艰难百倍。
他挥了挥手,让阁臣们退下。
暖阁内重归寂静。咸熙帝独自一人,望着跳跃的烛火,喃喃自语:“陆铮啊陆铮,但愿你能明白朕的苦心,安守臣节……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闪过的那一丝决绝的寒光。
说明了他内心真实的答案——若真到了那一步,哪怕山河破碎,他也绝不会容忍一个威胁皇权的权臣存在。
帝王心术,便是如此。依赖与猜忌如同双生毒蛇,缠绕在权力的宝座之上。
而远在汉中的陆铮,即将收到这份来自皇帝的、冰冷而严厉的“申饬”。
这场君臣之间的博弈,因这份申饬,被推向了更加危险的边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