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书房。
陆铮独自一人,对着摇曳的烛火,再次推演着全盘计划。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出错,每一个意外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想起白日在后园,儿子那无忧无虑的笑脸,想起妻子温暖的手。他要守护的,就是这些。
他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纸条上,缓缓写下四个字:“势不如人,唯有行险。”
这既是对当前局势的清醒认知,也是对自己决断的再次确认。
他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如同将最后一丝犹豫也彻底焚尽。
窗外,夜还很长,风雪未停。但总督府书房的那盏灯,一直亮到了天明。
……
几日后,汉中,总督府白虎节堂
与前几日书房的压抑不同,今日的白虎节堂,肃杀之气弥漫。
陆铮并未穿儒衫或常服,而是一身绯色麒麟袍,玉带束腰,端坐于主位之上。
下方,肃立着从陕甘紧急召来的几位总兵、副将,以及川内核心将领孙应元、曹变蛟等人。
就连一向坐镇龙安的吴勉,也奉命赶到。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钢铁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那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们身上特有的味道。
没有寒暄,陆铮直接将朝廷邸报及盐引发行的现状,以最简洁的方式告知诸将。他没有渲染情绪,只是陈述事实,但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情况便是如此。”陆铮目光如电,扫过下方一张张或愤怒、或凝重、或桀骜的面孔,“盐政关乎军饷,关乎民心,更关乎我川陕甘二十万将士的饭碗!
如今有人要砸我们的锅,诸位以为,该当如何?”
脾气火爆的曹变蛟第一个忍不住,抱拳吼道:“大将军!这分明是朝中奸臣和江南那帮蠹虫合伙陷害!
咱们弟兄在前方卖命,他们在后面捅刀子!依末将看,干脆……”
“曹变蛟!”陆铮一声低喝,并不响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曹变蛟后面可能出口的大逆不道之言,“慎言!朝廷自有法度,本督召尔等前来,是商议应对之策,不是听你牢骚!”
曹变蛟脖子一缩,悻悻然闭嘴,但脸上的愤懑未消。
孙应元沉稳开口:“大将军,军心不可动摇。是否可暂从其他款项中挪借,或加紧催缴各地粮赋,以解燃眉之急?”他提出的是稳妥之策,但也知道是杯水车薪。
陆铮微微摇头,目光看向一直沉默的傅宗龙带来的陕西将领,以及代表侯世禄的甘肃副将:“陕西、甘肃的弟兄们,军饷多有依赖川盐之利,此番受影响更大。你们有何想法?”
那几个将领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位资历较老的参将躬身道:“伯爷,我等唯伯爷马首是瞻!
只是……底下弟兄们若闻听饷银无着,恐生事端啊。”这话说得委婉,却点出了最大的隐患——军队不稳。
陆铮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缓缓站起身,麒麟袍上的刺绣在透过高窗的光线下隐隐生辉。
他走到巨大的川陕甘舆图前,背对众人,声音沉稳而极具穿透力:
“军饷,不会少一文!本督以征虏大将军、肃毅伯的名义向诸位保证!”他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如刀,“但这不是靠摇尾乞怜能求来的!
朝廷有人想看我们乱,想看我们跪地求饶!我们偏不!”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铁血意味:“传我将令:一,各军即刻起进入二级戒备,外松内紧,加强操练,没有我的手令,一兵一卒不得妄动,但有鼓噪闹饷、扰乱地方者,无论官职,军法从事,绝不姑息!”
这道命令既是稳定军心,也是向朝廷展示肌肉——我陆铮能管住我的军队,但前提是,你不能断我的根!
“二,”他继续道,声音放缓,却更显森冷,“各镇派出得力斥候,严密监控辖区及周边动向,尤其是通往江南、湖广的商道、漕运节点。
凡有疑似囤积居奇、恶意阻断我川陕物资输入者,无论是谁的人,先拿下再说!以‘涉嫌资敌、扰乱边防’论处!
本督倒要看看,是他们商贾的脖子硬,还是我边军的刀快!”
这道命令已是赤裸裸的威胁,将经济问题瞬间提升到“资敌”、“扰边”的政治和军事高度。
这意味着,陆铮准备动用军队的力量,为川陕的经济生命线保驾护航,甚至不惜与江南势力发生直接冲突。
众将精神一振,他们不怕打仗,只怕憋屈。陆铮的强硬,正中他们下怀。“末将遵令!”吼声震得节堂梁柱似乎都在作响。
“三,”陆铮最后看向韩千山(他虽非将领,但此种会议必有列席),“韩千山。”
“卑职在!”
“你麾下净街虎,全力配合各军行动。我要在三天之内,看到那位张提举和他身边所有人的详细行踪、接触对象!
尤其是与江南方面的往来,我要确凿证据!记住,是确凿证据!”他要的不是风闻,而是能随时给予致命一击的铁证。
“卑职明白!”韩千山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
会议结束,诸将带着凛然的杀气和明确的指令离去。节堂内只剩下陆铮一人,他缓缓坐回主位,揉了揉眉心。
刚才的强势和决断,消耗了他巨大的心力。他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进一步挑战了朝廷的底线。
但他别无选择,二十万大军和川陕甘的民生,逼得他必须展现出绝对的掌控力和不惜一战的决心。
同日,傍晚。张文翰提举司衙门。
这位新任提举正志得意满地看着初步统计上来的、因盐引限制而“节省”下来的(实则是卡住的)盐税额度,盘算着如何向京中的座师(钱谦益)和背后的金主(沈万金)报喜。
忽然,一名胥吏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面无人色:
“提举大人!不……不好了!城外……城外来了好多兵!把咱们通往码头的路给封了!
说是……说是例行稽查,防止奸细混入!”
“什么?!”张文翰手中的茶杯“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冲到窗边,果然看到一队队盔明甲亮的士兵,沉默而有序地控制了交通要道,那股肃杀之气,远非寻常衙役可比。
紧接着,又有人来报,说是几个原本答应与他“合作”的本地盐商,突然派人送来消息,言称“身体不适”、“家中突发急事”,取消了今晚的宴请。
张文翰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这才真切地体会到,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川陕之地,那位看似温和的肃毅伯,手中掌握着何等可怕的力量。
他那套在京城和江南无往而不利的清流手段和金钱攻势,在这里,似乎撞上了一堵冰冷而坚硬的铁壁。
陆铮没有动他一根汗毛,甚至没有派人来训斥他一句。
但无处不在的军队阴影和骤然冷却的地方态度,已经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感到一阵阵窒息般的恐惧。
他知道,自己这把“刀”,似乎砍到了铁板上,而且,这块铁板,随时可能反过来将他砸得粉碎。
风雪依旧,但真正的惊雷,已在无声的威压中,悄然炸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