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小纹的归处
在去了澳大利亚两年后,一个阳光很好的早晨,我习惯性地刷着朋友圈,手指却突然停住了——是小纹。
她更新了九宫格照片。
照片里,她抱着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坐在一家热气腾腾的早餐店门口。孩子的眼睛像她,亮晶晶的,咧着嘴笑得正欢。她自己也胖了些,脸颊红润,靠在一个男人肩上。背景一半是“河南逍遥镇胡辣汤”的招牌,另一半,正对着的,是一家亮堂堂的小店,门头上写着“小纹理发店”。
我心中一动,立刻给她发了消息。
视频接通了,她那边正是傍晚,背景是收拾干净的胡辣汤店后堂,能看见一个小伙在厨房里忙碌。
“刘姐!”她笑着,声音充满了活力。
我们聊了很久。
她告诉我,从那个城市回来后,她消沉了很久,直到她的老雇客理发找不到她。“他命也不好,”小纹的语气平和,“以前在老家结了婚,老婆跟人跑了,还把家里钱卷走了。他就出来学手艺,开了个胡辣汤店,也是一个人苦熬。”
同是天涯沦落人,两颗受过伤的心,反而更容易靠近。
“他话不多,但人实在。”小纹看着厨房的方向:“他说,他没啥大本事,就会熬个胡辣汤,问我要是不嫌弃,就跟他回老家。他卖汤,我理发,总饿不着。”
于是,她就跟着他去了河南逍遥镇。公婆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知道他俩的经历,只觉得心疼,把儿媳妇当亲闺女疼。
“现在挺好,”她把镜头转向窗外,对面就是她的理发店,灯还亮着,“他忙他的早点,我忙我的理发。中午闲了,我就过去帮他收收碗。公婆忙着带孩子,一点心不用我操。”
视频里,那个叫“石头”的男人端着一碗胡辣汤走过来,憨厚地冲我笑笑,把小葱和香油仔细拌好,才递给小纹。
挂了电话,我走到窗前,望着墨尔本湛蓝的天空。
心里那块为小纹悬了多年的石头,终于稳稳地落了地。生活终究没有辜负这善良的姑娘。她绕了一大圈,从山村到城市,经历过利用、背叛和浮华,最终在一个朴素的河南逍遥镇,找到了属于她的幸福。
唉,女人啊,这一生不就是一朵蒲公英吗?
命运的风把我们吹向哪里,我们便落在哪里。没有选择土壤的权利,肥硕也好,贫瘠也罢,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往下扎根,向上生长。
第二节:大美丽的孙女
墨尔本深秋的午后,阳光透过桉树的枝叶,在公寓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坐在窗边的旧藤椅里,膝盖上摊着思李的中学成绩单——全A,老师评语里写着“Very good”。
茶几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大美丽发来的视频邀请。
接通后,她的脸几乎要贴到镜头上:“青青!你看这是谁!”
镜头转向,小伟牵着一个清秀的姑娘站在“春桃牛肉饭”扩建后的新门店前。姑娘有些羞涩,怀里抱着个襁褓。
“刘姨,这是您外甥女儿。”小伟的声音里透着初为人父的紧张。
我捂住嘴,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春桃,你要是能看见该多好。
“取名了没?”
“取了,”大美丽抢着说,“叫马念桃。小伟坚持的,说永远念着他春桃姨的好。”
视频那端,马大头站在妻儿身后,只是憨憨地笑。
第三节:刘青青的归处
挂了电话,我走到书架前,取下那个跟随我漂洋过海的相框。左边是年轻的李闯闯生前抱着两岁的女儿,右边是女儿去年在学校科学竞赛获奖的照片。父子俩隔着时光,有着相似的眉眼。
门锁转动,思李放学回来了。十一岁的少女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肩上的书包沉甸甸的。
“妈,周伯伯在楼下,问你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听音乐会。”她的中文仍带着家乡口音,英文却已流利得如同母语。
“你答应了吗?”
“嗯,我说您一定会喜欢,肖邦的曲子。”她放下书包,从冰箱里取出牛奶:“今天老师问我要不要参加社区公益活动。”
我的心轻轻一颤:“你想去吗?”
“想。”女儿坐到我身边,头靠在我肩上,“我想先回来和您说一声。”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想起许多年前,妈妈也曾这样抚摸我的头发。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母亲说:“女人这一生,就是不断地送别。送别父母,送别丈夫,送别子女。最后剩下的,只有自己。”
“去吧。”我的声音平静。
窗外传来汽车喇叭声。
周教授站在楼下,手里拄着那根我送他的桉木手杖。他看见我们,抬起手挥了挥。这两年,他的背更驼了些,但精神很好。每周三次,他会来我的公寓吃饭留宿,我会听他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他会给我的饭菜提出意见。
“Aunt Lius home-cooked dishes”(刘阿姨的私房菜)口碑渐渐传开。
我不再需要上门服务,而是在家里接受预订,每天只做一桌。琳达偶尔会来,带着她新学的甜点。
我们之间的关系,在适当的距离中找到了微妙的平衡——不再是主仆,也并非亲人,而是一种很特殊的情谊。
去年圣诞节,小泽一家来我的小公寓聚餐。
饭后,小米娅坐在我腿上,用小手拨弄我毛衣上的纽扣。“刘奶奶,”她忽然抬头,“你为什么不像其他奶奶一样有白头发?”满桌的人都笑了。周教授温和地说:“因为刘奶奶心里住着个年轻人。”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老”这回事了。五十五岁了,在澳洲这片土地上,人们说这才是第二人生的开始。
晚餐时,周教授带来一个消息:他已托中介出售国内的房产,正式移居澳洲。“书房里的书已经打包运出了,”他说,“下个月到。小青,你得帮我腾个地方放书。”
“您要长住?”我问。
“长住。”他点头,目光扫过我和思李,“人老了,就想离自己在乎的人近些。”
思李握住了我的手。
音乐会散场时,墨尔本的夜空星河璀璨。
周教授去取车,我和思李站在艺术中心外的台阶上等。
“妈,”思李忽然开口,“您后悔过来吗?”
我望着远处河上粼粼的波光,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在商场里看见李强拥着新欢而愣在原地的自己;想起大美丽儿子去传销,哭到昏厥的大美丽;想起了那个可怜的李春桃…想起小纹在电话里崩溃的哭声;想起了三个弟弟和父亲,马寡妇,玉兰姨…前夫马大柱,爱人李闯闯,吕权,老李先生…还有决定出国前夜,抚摸女儿睡脸时指尖的颤抖。……那些记忆没有褪色,它们成了我的一部分,跟着我漂洋过海,在这片南半球的土地上继续生长。
“不后悔。”我说,“每一个选择,妈都不后悔。若是重来一遍,我可能还是会做同样的决定。”
“即使爸爸……”
“即使你爸爸不在了,”我轻声接话,“但他给了我最珍贵的礼物——你。”
周教授的车缓缓驶来。
上车前,我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墨尔本的城市夜景。万家灯火中,有一盏是属于我的。不亮,但温暖。
回到家,思李径直去了书房学习。我为自己泡了杯茶,在窗边坐下。
翻开思李留在茶几上的物理课本。扉页上写着一行中文:“献给世界上最勇敢的女人——我的妈妈。”
夜渐深,墨尔本沉入梦乡。
周教授发来信息:“书单已拟好,明日带来与你商量。晚安,小青。”
我回复:“晚安,周老师。”
我关上灯,让月光流进房间。
我不知道是不是好运。……一个女人五十五岁的人生,半生漂泊,半生扎根。
从北半球到南半球,从女儿到母亲,从依附到独立,从失去到获得——这一路,我哭过,怕过,挣扎过,但从未真正倒下。
因为我知道,每一个在命运风中飘摇的女人,最终都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土壤。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向下扎根,向上生长。直到某一天,当我们回头望去,会发现那些曾经以为过不去的坎,都成了生命年轮里最美的纹理。
窗外,繁星在夜空中静静闪烁。而我终于落了地,生了根,开了花。
【尾声:根须低语】
又一年过去了…墨尔本的春天来得早,桉树新生的叶片泛着银白的光。周教授出钱给我女儿买下了这套公寓,他也搬了进来…以后我们再也不用搬家了。
窗台上的手机响了,是大美丽发来的视频——马念桃的一岁生日,“春桃牛肉饭”门口支起了红色帐篷,坐的大多是街坊邻居……
“青姐你看,”大美丽把镜头对准了自己,“要是你在该多好。”我把手机立在花盆边,边摆弄花草,边和大美丽聊天。
屏幕里的喧闹成了背景音……
“刘阿姨的私房菜”已订到了下个季度。
菜单很简单:周一卤肉饭,周二甜口红烧肉,周三家常小炒,周四岭南煲汤,周五是融合菜——我用澳洲牛肉复刻的春桃卤肉饭总是最先售罄。客人们不知道“春桃”是谁,只是品尝的时候,直竖大拇指。
下午三点,门铃响了。
我去开门。周教授手里提着琴谱和一袋樱桃。
“小泽给带的樱桃,说甜得很。”他把东西放在厨房,“思李呢?”
“学校有科学展,晚点回。”我倒了杯茶给他,“明天还去吗?”
“明天不去了!”周教授从琴谱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纸。是一份手抄的《牡丹亭》唱段。“整理书的时候发现的,”他推了推眼镜,“雪梅在时抄的。她最喜欢‘原来姹紫嫣红开遍’这句。”
我接过那张纸,墨香早已散尽。“该烧给她的,”周教授轻声说,“但想着,也许你想看看。”我抬头看他。他眼里全是分享——像推开一扇尘封的窗…“谢谢。”我把纸放在茶几上。
傍晚,思李抱着一等奖证书回家,叽叽喳喳说着展览上的事。周教授在厨房择菜…晚饭后下起了雨。周教授坐在书房看思李写作业。
我在客厅喝茶,茶香氤氲中听见一老一少的对话:
“周伯伯,您为什么喜欢肖邦?”
“因为他能把思念弹成月光。”
“您思念谁?”
周教授沉默了一会儿:“思念所有来不及说再见的人。”
思李的笔停了停:“我也想我爸爸。”……两人沉默…
我端着茶杯,望向窗外。…雨停了。
“下周三,”周教授忽然说,“是我和雪梅结婚四十周年。”
“还是我陪您一起去墓园吗?”
“我今年忽然不想去了… ”周教授走了过来,“我是觉得,她希望我好好活在阳光底下。”
周教授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
“睡吧,天不早了。”他向卧室方向走去…
“哦,您先睡吧!”
我忽然又有一种写作的欲望…
我在电脑旁坐下…打下了一行字…
“墨尔本,春。桉树又长高了一截。今天忽然明白——所谓归处,不是风停下来的地方。而是你终于长出了自己的根,从此风来随风摇,雨来饮雨笑。摇着笑着,这一生就扎实了。”
我打下了标题……《等风的蒲公英》写完合上电脑……
我打开通讯录,找到儿子的号码。
我点了个留言:“小军,下个月是我的生日,我带思李回国一趟。”
留言后我走到阳台。看着墨尔本的夜空星河,听风吹过桉树叶的声响…
屋里的老式挂钟敲了十二下。
(已完结)
刘青青点评:真正的归处,不在某个地方,而在你终于能与自己的命运和解,并扎根…有尊严地——活着。
总结:一部献给所有平凡女性的生命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