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帝那道要求细化奏报、频繁禀报的口谕,如同一阵裹挟着寒意的秋雨,猝不及防地浇在了镇国公府炽热蒸腾的荣光之上。
金銮殿的余温尚未散尽,传旨太监尖细的嗓音还在沈清辞耳畔回响,那字字句句都带着帝王特有的威压,像是无形的锁链,悄然收紧了对这对功勋卓着的年轻君臣的束缚。书房内,沈清辞褪去朝服,一身月白锦袍衬得她身姿愈发清瘦,却难掩眉宇间的沉静锐利。她抬眸,与对面立着的秦岳目光相撞,两人眼底都翻涌着相同的凝重,无需多言,便已洞悉了彼此心中的惊涛骇浪。
圣心已生疑虑。
这四个字,如同沉甸甸的巨石,压在两人心头。沙场之上,明刀明枪的厮杀固然凶险,可帝王心中悄然滋生的猜忌,却是比任何利刃都更致命的利器。它无形无质,却能于无形中瓦解所有的忠诚与功绩,古往今来,多少功臣名将皆折于此,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陛下这是在敲打我们。”烛火摇曳,跳跃的光影在沈清辞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明暗,她指尖轻轻摩挲着案上的青瓷镇纸,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波澜,没有愤怒,没有慌张,只有一种历经世事沉淀后的冷静通透。“功高震主,古来有之。北境一战,我们大破蛮族,收复失地,声望一时无两;随后你整顿京营,我推行军制革新,两人联手,朝堂之上再无第二股势力能与之抗衡。这般风头太盛,联盟太过显眼,陛下即便不信那些流言蜚语,心中也难免留下芥蒂。帝王之道,在于制衡,他绝不会容忍任何一方势力壮大到足以威胁皇权的地步。”
秦岳眉头紧锁,额间青筋微微凸起,拳头下意识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书房中格外清晰。“难道就因为那些宵小之辈的几句谗言,我们就要束手束脚?北境军制革新才刚有起色,许多旧弊尚未根除,京营整顿也只是初见成效,还有多少事等着我们去做……”他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憋屈与不甘,身为军人,他习惯了直来直往,快意恩仇,实在难以忍受这般被人猜忌、处处掣肘的滋味。
“不。”沈清辞抬手打断他,眸光清亮如寒星,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正因如此,我们才更不能被动。陛下要的是安心,是对朝堂局势的绝对掌控。那我们就给他安心,给他掌控。”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棂,一股清冷的夜风夹杂着草木的湿气涌入室内,吹动了她鬓边的碎发。窗外,沉沉的夜色如墨,唯有远处宫城的轮廓在朦胧月色下隐约可见,透着威严而疏离的气息。沈清辞望着那片深邃的夜色,语气斩钉截铁:“以退为进,方是上策。与其被陛下步步紧逼,不如我们主动让步,示之以弱,打消他的疑虑。唯有保全自身,方能图谋长远。”
秦岳望着她挺拔的背影,虽心中仍有不甘,但他深知沈清辞的智谋远超常人,她的决定必然经过了深思熟虑。他沉默片刻,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沉声道:“你想怎么做?我听你的。”
沈清辞回眸,眼底闪过一丝暖意,轻轻颔首:“明日朝会,自有分晓。”
翌日,大朝会如期举行。
太和殿内,香烟缭绕,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皆身着朝服,手持玉笏,神色肃穆。新晋镇国公沈青(沈清辞)依旧站在武官序列的首位,一身国公朝服加身,金线绣制的蟒纹在晨光下熠熠生辉,衬得她身姿挺拔,气度沉稳,丝毫不见昨日接旨后的慌乱之态。
承天帝高坐御座之上,冕旒垂落,遮住了他眼底的神色,只余下一张平静无波的面容,让人难以揣测其心中所想。他按部就班地处理着几项日常政务,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偏向。
当最后一项政务处理完毕,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之时,沈清辞手持玉笏,迈着沉稳的步伐,缓缓出列。
“臣,沈青,有本奏。”她的声音清越嘹亮,如同玉石相击,穿透了大殿内的沉寂,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
此言一出,满殿文武的目光瞬间聚焦于她身上,有好奇,有探究,有担忧,也有暗藏的敌意。御座上的承天帝依旧面无表情,但垂落的冕旒下,目光却微微一动,落在了她身上。文官队列中,二皇子李承璟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眼底闪过一丝幸灾乐祸。他身旁的党羽们也纷纷交换着眼神,等着看沈青如何应对父皇的敲打。
是据理力争,触怒龙颜?是惶恐不安,失了气度?还是会俯首帖耳,任人摆布?所有人都拭目以待。
只见沈清辞微微躬身,深深一揖,动作标准而恭敬,朗声道:“陛下天恩浩荡,念及臣北境微末之功,封臣国公之位,赏赐金银珠宝、良田美宅无数,臣感激涕零,日夜思谋如何报效陛下知遇之恩。然,臣年少德薄,资历尚浅,骤登国公高位,常感惶恐不安,唯恐才不配位,有负圣望,辜负陛下的信任与重托。”
她微微抬头,目光坦荡而清澈,毫无畏惧地迎向承天帝的视线,语气诚恳,情真意切:“北境之战,之所以能大获全胜,并非臣之功劳,实乃赖陛下天威庇佑,将士们浴血奋战,拼死杀敌,方才有此侥幸之功。如今战后百废待兴,边境虽暂时安定,但边防兵策事关国本,绝非一日之功,需长远规划,细细斟酌,方能保我大靖边境长治久安。臣不才,愿倾尽毕生所学,专心于编修我朝边防兵策总览,梳理历代边防得失,研判当今边境局势,融合实战经验,为我朝边境铸就一道固若金汤的文治长城。此乃臣深思熟虑之后,认为当前最能报效陛下、有益国家之途。望陛下恩准!”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主动上交兵权?
虽然沈清辞口中说的是“卸去部分军务”,但明眼人都清楚,编修兵策看似是个清贵的差事,实则是暂时远离了北境军务的核心权力圈,这姿态已然放得极低!更难得的是,她将这份“退”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字字句句皆是为国为民,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既保全了帝王的颜面,又彰显了自己的忠贞之心。
御座上的承天帝,冕旒后的目光微微闪动,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他着实没想到,沈青竟如此敏锐,能瞬间洞悉他的心思,更能如此果断,做出这样的抉择,这般识趣,倒是超出了他的预料。
“爱卿何必妄自菲薄。”承天帝的声音缓缓响起,听不出喜怒,“你年纪虽轻,但战功赫赫,能力出众,北境军制革新正值用人之际,你若抽身而去,岂不可惜?”
“陛下,”沈清辞再次躬身,姿态愈发谦卑,“军制革新,自有兵部诸位同僚及北境各位将军群策群力,他们经验丰富,足可胜任。臣之所长,在于北境实战经验与对边境情势的熟悉,将此所长融汇于兵策编修之中,方能发挥最大效用,为后续军制革新提供坚实的理论支撑。且编修兵策,并非完全脱离军务,仍需时常前往北境调研、咨询各方将领,只是职责重心有所转移而已。臣心意已决,恳请陛下成全臣为国效力之心!”
她的话语恳切,眼神坚定,既表达了自己的决心,又给足了帝王台阶,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承天帝沉吟片刻,目光缓缓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百官。他看到了中立官员眼中的赞赏,看到了李承璟等人脸上的错愕,也看到了兵部官员们若有所思的神情。最终,他缓缓开口,语气中多了几分缓和:“镇国公忠贞体国,思虑深远,朕心甚慰。准奏。”
顿了顿,他继续道:“即日起,北境具体军务移交兵部及北境都督府协同处理,沈爱卿总领编修边防兵策之事,相关事宜可直接向朕呈报,无需经由他人转手。”
“臣,谢陛下隆恩!”沈清辞闻言,当即伏地叩首,额头触地,姿态恭谨无比,声音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之情。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骠骑大将军秦岳也大步从武官队列中走出,声如洪钟,震得大殿梁柱仿佛都在微微颤动:“陛下!末将亦有本奏!”
承天帝微微颔首:“讲。”
“末将蒙陛下信任,执掌京畿兵权,日夜不敢有丝毫懈怠,唯愿操练兵马,守护京城安危,以报陛下知遇之恩。”秦岳躬身行礼,语气铿锵有力,“近日闻听市井之中有些许流言,言说末将拥兵自重,独断专行,末将深感惶恐!为表忠心,也为使京营事务清晰明朗,杜绝流言滋生的土壤,末将恳请,自即日起,京营所有兵马操练章程、粮草调配明细、将领考核细则,皆形成成文条文,不仅每旬如实呈报陛下与兵部,更张榜于各营营门之外,使上下将士皆明规章,共遵法度!若有任何违背规制之处,无论是将领还是士兵,任何人皆可依章举报,末将甘受军法处置,绝无半分怨言!”
秦岳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再次让满殿文武哗然!
如果说沈清辞是“以退为进”,那秦岳便是“坦荡示忠”!他直接将“拥兵自重”的嫌疑撕开,以完全透明、公开的方式,将自己和整个京营置于阳光之下,接受帝王、朝堂乃至全军将士的监督,这份魄力与决心,着实令人震撼。
这一文一武,一退一透明,配合得天衣无缝,瞬间化解了帝王的猜忌,也堵住了所有宵小之辈的悠悠之口!
承天帝看着台下这两位年轻的臣子,一个主动卸去部分实权,示弱以示无野心;一个将权力运行彻底公开,坦荡以表忠心。他心中那刚刚升起的疑云,不由得消散了几分。或许,真是自己多虑了?他们只是年轻气盛,急于为国做事,并未有结党营私、威胁皇权之心?
想到这里,承天帝的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带着一丝赞许道:“秦将军忠心可嘉,所言极是。京营乃国之重器,干系重大,依法度、明规章行事,方是长久之道。准奏!”
“末将遵旨!”秦岳轰然应诺,声音震彻大殿,随后恭敬地退回了自己的班列。
朝会至此,那股因皇帝口谕而弥漫在大殿中的紧张气氛,终于悄然缓解。许多中立官员暗暗点头,看向沈清辞和秦岳的目光中充满了佩服。能进能退,知所进退,方能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中长久立足,这两位年轻人,果然不简单。
而二皇子李承璟的脸色却变得有些难看,眉头紧紧皱起,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他万万没想到,沈青和秦岳的反应如此迅速,且如此“狡猾”,不仅没有硬顶,反而顺势而下,以退为进,轻轻巧巧就化解了父皇的第一波猜忌!这让他后续准备的许多挑拨之言,都暂时失去了用武之地,心中怎能不恼?
退朝之后,沈清辞与秦岳并肩走出太和殿,沿着长长的宫道缓缓前行。晨光透过宫殿檐角的飞檐,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两人身上,驱散了些许寒意。
“委屈你了。”沈清辞放缓脚步,侧头看向身旁的秦岳,低声道。她知道,秦岳是天生的军人,兵权于他而言,不仅是职责,更是信仰。交出部分兵权,推行透明化管理,对于他这样纯粹的军人来说,心里绝不会好受。
秦岳却摇了摇头,目光坚定地看向沈清辞,语气沉稳而真挚:“你在哪里,我的战场就在哪里。京营那些琐碎的管理事务,交给规矩去管,反而能省去许多麻烦。编修边防兵策是关乎国家长远的大事,远比固守一时的兵权更有意义,往后,我能帮你做的事,还有很多。”
他的话语朴实无华,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沈清辞心中微暖,轻轻点了点头,两人相视一笑,所有的委屈与不甘,都在这默契的眼神中烟消云散。
接下来的日子,镇国公府似乎沉寂了许多,再也没有了往日那般门庭若市的热闹景象。沈清辞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府中的书房里,或是前往兵部档案库,埋首于浩如烟海的典籍和军报之中,专心致志地编修她的边防兵策。
她的书房内,案上、书架上堆满了各种书籍文献,从历代兵法着作到边境地形图册,从过往的军报奏折到蛮族的风俗习惯记载,无一不包。沈清辞常常伏案到深夜,烛火燃尽了一支又一支,她却浑然不觉,时而凝神思索,时而提笔疾书,将自己在北境的实战经验与历代边防策略融会贯通,写下一行行精辟独到的见解。
偶尔出门,她也只是轻车简从,前往拜访一些致仕的老将或兵部的资深学者,与他们探讨边防利弊,请教兵策要点,姿态低调而务实,丝毫没有国公的架子。那些曾经对她心存疑虑的老臣,在与她深入交谈之后,无不被她的学识、眼光和谦逊所折服,纷纷倾囊相授,为她编修兵策提供了诸多帮助。
而秦岳则雷厉风行地在京营推行起了“透明化”管理。他让人将所有规章条例一一细化,整理成册,不仅每旬按时呈报陛下与兵部,更在各营营门之外设立了专门的告示栏,将兵马操练的进度、粮草发放的明细、将领考核的结果等一一张榜公布,让所有将士都能看得明明白白。
起初,还有些骄兵悍将对此颇有微词,觉得这般做法束缚了手脚,甚至有人故意刁难,试图挑战新规。但秦岳铁面无私,执法如山,但凡有违背规制者,无论官职高低,一律按军法处置,绝不姑息。几次下来,那些心怀不满的人也不敢再肆意妄为,渐渐被整治得服服帖帖。
京营的风气为之一新,将士们训练更加刻苦,军纪也愈发严明。那些关于秦岳“专断独行”、“拥兵自重”的流言蜚语,在铁一般的公开事实面前,不攻自破,渐渐销声匿迹。
承天帝通过不同渠道得知了这些情况,他看到沈清辞每隔一段时间便呈上的那份越来越厚、见解越来越精辟的兵策初稿,字里行间皆是心血与智慧;又听闻京营在秦岳的治理下井井有条,军纪严明,士气高昂,心中那份残存的疑虑,终于渐渐平复。看来,这两个年轻人,确实是难得的栋梁之才,也知道分寸进退,并非野心勃勃之辈。
然而,无论是沈清辞还是秦岳,亦或是深宫中时刻关注着朝堂局势的沈清鸢,都清楚地明白,这暂时的风平浪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间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