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嬴政站在琅琊台上,面对着浩瀚东海,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君临天下的豪情,更有求仙不得的焦虑与失落,最终带着一丝不甘下令回銮之时,他恐怕绝不会想到,在那广袤帝国的另一处阴影里,一颗充满仇恨与决绝的种子,正在悄然发芽,并将很快成长为一股试图将他连同他的帝国美梦一同击碎的雷霆之力。
镜头从波涛汹涌的东海之滨,猛地转向了中原大地,一处看似普通、却暗流汹涌的市镇。
这里没有咸阳的恢弘,没有琅琊的海天一色,只有尘土飞扬的街道、略显萧条的市集,以及行色匆匆、面带菜色的路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息,那是故国沦丧的隐痛与新朝严法之下小心翼翼生存的混合体。
在一家不起眼的、兼卖些劣酒和豆饭的逆旅(旅馆)角落,坐着一个年轻人。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癯,肤色因长期奔波而显得有些黝黑,但眉宇间却透着一股与这嘈杂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静与书卷气。他穿着普通的麻布深衣,洗得有些发白,手边放着一顶遮阳的竹笠,看上去就像一个家道中落的游学士子,或者一个试图寻找机会的小商人。
然而,若你仔细看他的眼睛——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却燃烧着两簇永不熄灭的、名为“仇恨”的火焰。
他,就是张良,字子房。曾经的韩国贵族,祖父、父亲“五世相韩”,是韩国顶尖的权贵世家。然而,秦军的铁蹄无情地碾碎了他的故国,也碾碎了他原本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和安稳人生。国破家亡,他从一个锦衣玉食的贵公子,沦落为一名怀揣深仇大恨、颠沛流离的逃亡者。
“老板,结账。” 张良放下几枚半两钱,声音平静。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真的只是一个过路的食客。
逆旅的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一边收钱,一边习惯性地搭话:“客官这是要往何处去啊?看您这方向,像是要去阳武?”
张良抬起眼,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老板的脸,嘴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点自嘲意味的笑意:“四海为家,混口饭吃罢了。听说东边皇帝老爷又要巡游回来了,沿途说不定有些生意可做,去碰碰运气。”
他这话说得极其自然,带着点小商贩的精明与无奈,完美地掩盖了真实意图。事实上,他口中的“生意”,可不是寻常的买卖。
“哎呦,可别提了!” 老板一听这话,立刻打开了话匣子,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抱怨,“皇帝出巡,威风是威风,可苦了咱们这些小民咯!又是修路,又是迎驾,还得供应粮草……这阵子物价都涨了不少!听说啊,那队伍,旌旗蔽日,车马跟长龙似的,一眼望不到头!护卫的兵卒,一个个跟凶神恶煞一样……”
老板絮絮叨叨地抱怨着,张良却听得极其认真,每一个字都像拼图一样,被他纳入脑海中那幅关于嬴政巡游路线的精密地图里。他甚至能从老板那带着夸张和怨气的描述中,提炼出有用的信息:队伍的规模、行进的大致速度、护卫的森严程度……
这就是张良现在的生存状态。他散尽了家中累积的财富(那可是相当大的一笔钱),并非为了享乐或自保,而是全部用于一项事业——反秦复仇!他四处游历,看似漫无目的,实则是在编织一张地下反抗网络,寻访那些同样对暴秦心怀不满的志士,以及……能够执行他那个疯狂计划的“特殊人才”。
离开逆旅,张良戴上竹笠,融入街道的人流。他的步伐稳健,眼神锐利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他注意到街角有两个穿着黑衣的亭卒(基层治安官)正在盘查一个行商,气氛紧张;他也注意到几个看似普通的农夫,在交换眼神时流露出的一丝异样。这个帝国看似铁板一块,但其严苛的统治下,裂缝无处不在。
几天后,张良出现在一处更为偏僻的、靠近大河(黄河)的村落。这里地势低洼,河道纵横,芦苇丛生,显得有几分荒凉。
在一间几乎被芦苇掩映的破旧茅屋里,张良见到了他此行的目标。
那是一个真正的巨人!
此人身高九尺开外(约合现在两米多),膀大腰圆,胳膊比寻常人的大腿还粗,古铜色的皮肤下肌肉虬结,仿佛蕴藏着爆炸性的力量。他面容粗犷,沉默寡言,眼神却异常纯粹,甚至带着点孩童般的懵懂。他被称为“沧海君”,并非其本名,而是因其来自东部沿海,力大无穷,如同传说中的海神,故而得此绰号。他是一位隐居于此的反秦义士向张良极力推荐的。
“就是他了。” 引荐的义士低声对张良说,语气中带着敬畏,“力能扛鼎,徒手可搏牛。就是……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稍微简单了点,但绝对可靠,恨秦人入骨。”
张良打量着这位“沧海君”,心中暗暗点头。他要的不是运筹帷幄的谋士,而是能够执行致命一击的雷霆手段!眼前这位力士,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人间凶器”!
“壮士,” 张良走上前,语气诚恳,“听闻你勇力过人,且与我一样,与暴秦有血海深仇。”
沧海君低头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一截的清瘦年轻人,瓮声瓮气地说:“秦人杀我父兄,毁我家园。” 话语简单,却蕴含着刻骨的仇恨。
“好!” 张良目光灼灼,“我欲行一件惊天动地之事,需壮士神力。此事若成,可报国仇家恨,但亦九死一生。你可愿意?”
“只要能杀暴君,俺不怕死!” 沧海君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
张良要的就是这个!他不再多言,而是将带来的一个沉重包裹打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堆粗糙的铁料和一份详细的图纸。
“我们需要一件兵器,” 张良指着图纸,那上面画着一个极其沉重、带有链条的巨大铁椎,“一件前所未有的兵器!重一百二十斤(约合今30公斤)!寻常刀剑,难近暴君之身,唯有此等重器,方可于远处一击毙命!”
接下来的日子,这间偏僻的茅屋变成了一个简陋的锻造工坊。张良亲自监督,找来信得过的铁匠(同样是反秦义士),按照图纸,日夜不停地锻打着这件注定要震惊天下的凶器。火光映照着张良沉静而坚定的脸庞,也映照着沧海君那充满力量与期待的眼神。
当那柄最终成型、黝黑沉重、布满锻造纹理的巨大铁椎,被沧海君轻松挥舞起来,带着令人心悸的破风声时,连张良都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震撼。那铁椎在他手中,仿佛不是一件重兵器,而是一根稍微沉重些的木棍!
“好!好!好!” 张良连说三个好字,眼中闪烁着兴奋与决绝的光芒,“有此神兵,暴君授首有望矣!”
武器有了,执行者有了,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时机与地点。
张良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开始全方位地搜集关于嬴政巡游的一切信息。他通过地下网络,获取了巡游队伍从琅琊返回的大致路线图;他伪装成各色人等,亲自沿着可能的路径勘察地形;他甚至设法弄到了一些关于皇帝车驾规制和护卫配置的零碎信息(虽然不尽详细,但足以参考)。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每一个细节。队伍规模庞大,行动相对缓慢;护卫森严,尤其核心区域难以靠近;皇帝乘坐的金根车虽有标志,但为安全计,常有副车混淆视听……
最终,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了地图上的一个点——博浪沙。
此地属原阳武县境内,位于黄河古道之南。地势起伏,多有沙丘,草木丛生,道路于此需蜿蜒而行,视线受阻。更重要的是,这里并非繁华都市,也非险关要隘,守卫相对而言可能不如其他地方严密,且复杂的地形便于隐蔽和事后逃脱。
“就是这里了!” 张良用指尖重重地点在“博浪沙”三个字上,眼中闪烁着猎人终于发现猎物踪迹时的锐利光芒。“队伍行经此地,速度必然减缓,地形利于我等埋伏。届时,待暴君车驾经过,力士便可于高处,掷出铁椎,行那雷霆一击!”
计划已定,剩下的便是最精心的准备和漫长的等待。
张良与沧海君,提前多日秘密潜入博浪沙地区。他们像两个幽灵,穿梭在沙丘与芦苇荡之间,反复确认埋伏的地点、攻击的角度、以及事成之后(或失败之后)撤退的路线。每一个环节都经过反复推演,力求万无一失。
望着远处那条平坦的、专为皇帝车驾修建的驰道,张良的心潮,如同身旁那条浑浊汹涌的黄河水,澎湃难平。家国之仇,个人之恨,以及对这暴虐统治的反抗意志,全都凝聚在了那柄沉重冰冷的铁椎之上。
他知道,自己即将投下的,不仅仅是一件兵器,更是一颗足以在看似坚不可摧的秦帝国铁幕上,炸开一道裂缝的、仇恨的惊雷。
而此刻,远方的地平线上,尘土微微扬起,预示着那条由权力和欲望驱动的巨龙,正沿着既定的轨迹,一步步地,驶向这片注定将被载入史册的沙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