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如同一个巨大的、冷漠的青铜盘,悬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吝啬地洒下些微缺乏温度的光线。荀义带着一队由郡府差役和临时抽调来的亭卒组成的“收书小队”,走出了衙门,踏上了前往城西的路。他感觉自己不像是去执行公务,更像是带领着一群走向刑场的刽子手,而即将被处决的,是那些沉默的、承载着无数智慧与故事的竹简木牍。
队伍里的气氛也颇为微妙。几个老油条差役一副公事公办、甚至带着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闯进那些平时瞧不起我们的读书人家”的隐秘兴奋;而另外几个年轻些的、或者家里也曾有过几卷藏书的小吏,则显得有些沉默和不安,脚步也略显迟疑。
荀义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沉着脸,走在最前面。他的心情比这阴沉的天气还要糟糕。昨晚他几乎一夜未眠,脑海里反复上演着今天可能遇到的各种场景。他知道,自己此刻的任何一丝犹豫或怜悯,都可能带来杀身之祸。他必须扮演好一个冷酷无情的秦吏角色。
城西相较于其他区域,确实显得更为清幽一些。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两旁,树木更为葱郁,宅院也大多修葺得更为齐整,透着一股书卷气。然而,今日这份清幽却被一种无形的恐慌所打破。一些人家大门紧闭,门缝后面似乎有窥探的眼睛;偶尔有行人匆匆走过,也是低着头,不敢与这支官府的队伍有任何视线接触。
荀义的目标很明确,他首先选择了名单上排在最前面的,也是城西最有名的藏书之家——王乡绅的宅邸。
这位王乡绅,年近花甲,是本地有名的饱学之士,祖上数代都喜好藏书,家中经史子集,无所不包,尤其以收藏一些先秦古本和儒家典籍而闻名。他本人性格温和,乐善好施,在士林和乡里口碑都很好。荀义因公务与他打过几次交道,对其学识和人品都颇为敬重。
站在那扇熟悉的、漆色略显斑驳但依旧气派的大门门前,荀义感觉自己的脚步有千斤重。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犹豫和不安都压下去,然后对身旁一个膀大腰圆的差役头目使了个眼色。
那差役会意,上前一步,用包着铁皮的沉重门环,“哐!哐!哐!”地用力敲击着大门,声音在寂静的街巷中显得格外刺耳和粗暴。
“开门!官府办事!快开门!”
过了好一会儿,大门才“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隙。一个老苍探出头来,看到门外这阵势,吓得脸都白了。
“各…各位官爷,有…有何贵干?”
“少废话!叫你们家主事的人出来!奉朝廷诏令,收缴违禁书籍!” 差役头目一把推开老苍,带着人就要往里闯。
“且慢!” 一个略带颤抖但依旧努力保持镇定的声音从院内传来。只见王乡绅在家人的搀扶下,快步走了出来。他今日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衣,头发有些凌乱,显然也是刚刚得到消息,仓促而出。
看到门外站着的、面色冷峻的荀义和那群如狼似虎的差役,王乡绅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但他还是强作镇定,对着荀义拱了拱手:“荀令史…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希望是自己猜错了。
荀义避开了他那带着询问和一丝希望的目光,硬起心肠,用尽可能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王公,奉陛下诏令,天下私藏《诗》、《书》及百家着作者,需悉数收缴,统一焚毁。限期三十日,违令者……严惩不贷。得罪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差役们可以开始行动了。
“什么?!焚…焚书?!” 王乡绅如同被一道晴天霹雳击中,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幸亏被身边的儿子扶住才没有摔倒。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荀义,又看了看那些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冲进去的差役。
“荀令史!荀令史!使不得!使不得啊!” 王乡绅猛地扑上前,几乎要抓住荀义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哀求,“老夫家中这些藏书,乃是祖上数代心血,有些更是孤本、古本!其中记载的乃是先王之道,圣贤之言,并非邪说异端啊!它们…它们是无罪的啊!”
他老泪纵横,语无伦次:“荀令史,您也是读书明理之人,当知这些典籍之珍贵!它们…它们就像是我的孩子啊!求求您,高抬贵手,哪怕…哪怕只留下几卷,给老夫留个念想也行啊!” 他甚至偷偷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布包,看样子是些金银,试图塞给荀义,“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只求您通融一二……”
看着这位平日里德高望重的长者,此刻如此卑微地哀求自己,荀义的心如同被无数根针扎般刺痛。他何尝不知这些书的价值?何尝不想网开一面?但他更清楚那诏令上冰冷的文字和血淋淋的刑罚!
他猛地后退一步,躲开了王乡绅塞过来的布包,声音因为内心的挣扎而显得有些嘶哑和严厉:“王公!此乃陛下严令!国法无情!本官也是奉命行事!您…您不要让本官为难!更不要…自误!”
最后“自误”二字,他咬得极重,既是警告,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劝诫——不要再抵抗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王乡绅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布包“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金银散落出来,在青石板上反射着冰冷的光。他眼中的最后一丝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了。他瘫软下去,被儿子死死扶住,只是无声地流着泪,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搜!” 荀义不再看他,扭过头,对差役们厉声下令。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秒,就会心软,就会崩溃。
差役们如同得到了赦令,立刻如狼似虎地冲进了王乡绅的家宅。他们显然受过“培训”或者早有经验,直奔书房、阁楼等可能藏书的地方。
接下来的一幕,对于爱书之人而言,无异于一场酷刑。
“哗啦!”
“砰!”
“小心点!别弄散了!”
差役们粗暴地打开一个个书箱、书柜,将里面码放整齐的竹简、木牍,如同对待柴火一般,胡乱地抱出来,扔到院子里事先清空出来的一片地方。他们不懂这些竹片上文字的价值,只觉得沉重、碍事。有些竹简的编绳被扯断,竹片散落一地,被穿着官靴的脚无意中踩踏;有些珍贵的帛书被随意揉捏,沾上了尘土。
王乡绅被儿子搀扶着,站在院子里,眼睁睁地看着他祖辈和他自己视若生命的宝藏,被如此粗暴地对待、聚集。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浑浊的眼泪不断地顺着皱纹纵横的脸颊滑落。他几次想冲上前去,抚摸那些即将赴死的“亲人”,却被儿子死死拉住。
他的儿子,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学子,此刻双眼赤红,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渗出血丝。他死死地盯着荀义,那眼神中充满了刻骨的仇恨、愤怒,以及一种信仰崩塌后的巨大绝望。他曾熟读诗书,满怀济世之志,如今却要亲眼看着承载这一切的载体被付之一炬!这种精神上的阉割,比肉体上的痛苦更加残忍。
荀义背对着他们,目光空洞地望着院墙的一角。他不敢回头,不敢去看王乡绅那绝望的眼神,不敢去面对那个年轻学子仇恨的目光。院子里竹简碰撞发出的“哗啦”声,差役们粗鲁的呼喝声,以及那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啜泣声,交织在一起,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快一点,再快一点!赶紧结束这一切!
书籍堆积得越来越多,在院子里形成了一座越来越高的“小山”。竹简的青色、木牍的黄色、偶尔夹杂的帛书的白色……各种颜色混杂在一起,原本应该散发出墨香和智慧光芒的它们,此刻却像等待行刑的囚徒,沉默而悲凉。
“大人,书房和阁楼都搜遍了,应该就这些了。” 差役头目过来禀报。
荀义这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快速地从那堆书山上掠过,又迅速移开,仿佛那上面有灼人的火焰。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清点一下,登记造册,然后……运走。”
他没有说“运去焚烧”,但那三个字如同幽灵般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差役们开始七手八脚地将这些书籍装上带来的牛车。王乡绅终于挣脱了几子的搀扶,踉跄着扑到书堆旁,用颤抖的、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抚摸着一卷散落的《诗经》竹简,老泪纵横,低声吟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没了…都没了……”
那场景,凄怆得让人不忍直视。
荀义猛地一挥手,几乎是吼着对差役们说:“还愣着干什么?!装车!走!”
他率先大步走出了王乡绅的宅院,脚步匆忙,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他不敢有丝毫停留,他怕自己再多待一刻,那强行筑起的心理堤坝就会彻底崩溃。
身后,王家大门被缓缓关上,隔绝了里面的悲痛与绝望,也仿佛隔绝了一个时代。
而荀义的“工作”,还远远没有结束。这只是城西的第一家。他知道,类似的悲剧,今天还会在很多地方上演。
文明的火焰尚未燃起,承载它的薪柴,却已在哭泣中被强行搬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