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镜的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虽渐渐平息,但那沉入水底的暗礁却依然存在。朝堂之上,因陆炳的雷厉风行与皇帝毫不掩饰的支持,明面上的反对声浪暂时蛰伏,转而化作更隐晦的窃窃私语和公文往来中不易察觉的滞涩。然而,时代的洪流一旦开启,便非几块暗礁所能阻挡,尤其是当这洪流与钢铁的意志结合在一起时。
新任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是个年约三旬、面容冷峻、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男子。他并非阉宦,出身勋卫之家,却凭着实打实的军功和缜密的心思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接替魏忠贤执掌厂卫,他深知自己面临的不仅是皇帝的考验,更是满朝文武的审视。清查格物院账目,对他而言,既是一次立威的机会,也是一次精准的站队。
他带人进驻格物院时,态度公事公办,对沈惊鸿保持了必要的尊敬,却无半分谄媚。查账过程,他亲自坐镇,手指划过一行行清晰无比的账目,心中对那位沈阁老的行事风格有了更深的了解——严谨、高效、且……无懈可击。这份报告呈送御前,不仅洗刷了格物院的“污名”,更像一把无形的刀,悬在了某些人的头顶。报告中那些“不经意”附上的、关于其他官员的陈年旧账片段,虽未指名道姓,却足以让许多人寝食难安。退朝时,他经过那位因弹劾而被调离的王御史身边,脚步未曾停顿,只是眼角的余光扫过对方瞬间苍白的脸色,心中无波无澜。他知道,陛下需要的不是掀起大狱,而是足够的威慑,让革新之路少些无聊的绊脚石。这份沉默而精准的威慑,比魏忠贤时代赤裸裸的罗织更令人胆寒,朝堂因此进入了一种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的微妙阶段。
勘探风波与地方阻力:“龙脉”与“王法”的碰撞
“大清河铁路总局”的勘探队,像触角般伸向京畿乃至更远的州县。队员们穿着统一的棉布工装,扛着黄铜打造的经纬仪、水平仪,这些在沈惊鸿指导下改良的测绘工具,在他们手中如同延伸的感官,丈量着帝国未来的脉络。
然而,钢铁巨龙未来的轨迹,注定要碾过旧有的利益格局和根深蒂固的观念。直隶某县,勘探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领头的是当地一位姓周的老举人,曾官至御史,致仕还乡后成了地方上说一不二的人物。他家族的一片祖坟山地,正在规划的铁路线上。
“此山乃我县龙脉所在!龙气汇聚,佑我一方文风!”周老举人须发皆张,拄着拐杖,站在聚集起来的乡民前,声音洪亮而充满煽动性,“尔等欲以铁马横行其上,震动龙脉,坏我风水,断我子孙科甲前程,此乃掘我乡梓之根也!朝廷?朝廷也不能不顾民意,不断我辈生路!”
他巧妙地混淆概念,将家族坟茔与一县文运捆绑,又渲染铁路的“邪异”(那喷吐白烟的钢铁怪物足以让无知乡民恐惧),更暗示朝廷补偿银钱虽不少,但比起子孙万代的功名前程,不过是蝇头小利。被煽动起来的乡民,拿着锄头、棍棒,围住了勘探队的临时驻地,情绪激动。
年轻的勘探队长试图解释铁路的益处和朝廷的补偿政策,声音却被淹没在一片嘈杂的咒骂和质疑声中。“谁知道你们这铁疙瘩会不会惊扰地气!”“毁了风水,给再多的银子有什么用!”“滚出去!”冲突中,几架珍贵的仪器被砸坏,几名队员也受了轻伤。
消息传回北京,沈惊鸿看着公文上“乡民群情激愤,毁器伤员,勘探受阻”的字样,眉头紧锁。他放下公文,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这不是简单的愚昧,而是利益与观念交织的顽疾。周老举人代表的,是地方乡绅利用传统话语权对新兴力量的反扑。
他沉吟片刻,铺开信纸,笔走龙蛇。给地方官府的公文,措辞严厉,要求其务必保障朝廷人员安全,严惩肇事者,并限期推进勘探,不得延误。同时,他亲自起草了一份给徐光启的私信,恳请他以学界泰斗的身份,撰写一系列“科普”文章,不仅要讲铁路之利,更要巧妙地从传统地理学说(如《禹贡》等)中寻找依据,论证“交通便利,地气乃通,非但无伤龙脉,反能汇聚生气”,以此瓦解对方的理论根基。
最后,他召来了府中一位不起眼的幕僚,低声吩咐了几句。不久,几名精干之人便悄然离京,前往该县。他们并非去施压,而是去“倾听”,去收集周家以及其他抵制最力的乡绅,在地方上是否有其他不甚光彩的行径——比如土地兼并、讼狱勾连、税赋转嫁等等。沈惊鸿深知,对付这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盘踞地方的“乡贤”,有时,抓住他们不那么光彩的实据,比空讲道理更有效。
几天后,形势开始逆转。地方官府派出了衙役维持秩序,态度强硬了几分。市面上开始流传徐光启署名的新文章,被一些识字的人争相传阅、讨论。更微妙的是,一些关于周家放印子钱逼死过人(虽年代久远,但被重新翻出)、强买民田的流言,开始在乡间隐秘地传播。周老举人的气焰,不像之前那般嚣张了。勘探队在官府的护卫下,终于得以重新开始工作,虽然仍有乡民在远处指指点点,但大规模的冲突没有再发生。
沈惊鸿收到最新的报告,脸上并无喜色。他知道,这仅仅是一次小小的交锋,是未来无数类似冲突的预演。铁路,不仅是技术的延伸,更是权力、利益和观念的重塑器。他必须为此准备更完善的制度、更灵活的策略,以及……更多的耐心。
外面的风风雨雨,似乎被沈府高大的院墙隔绝了大半。府内,生活以其固有的节奏流淌,只是细微处,也折射着时代的变化。
对于长子沈承宇的婚事,沈惊鸿与苏卿卿有过一次深夜长谈。
烛光下,苏卿卿倚在丈夫肩头,轻声道:“宇儿性子像你,内里有主意。若强塞给他一个不投契的,只怕将来怨偶一对,家宅不宁。”
沈惊鸿握着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因常年握笔和摆弄药材而略带薄茧的指尖,叹道:“是啊。我们当年……虽是机缘巧合,却也幸得彼此心意相通,方能携手至今。我希望宇儿,至少也能寻一个能理解他、支持他走那条艰难之路的人。那位林小姐,我观其眼神清正,听闻她也识字明理,其父林侍郎虽非我辈核心,却也务实,家风尚可。”
“只是,”苏卿卿微微蹙眉,“终究是父母之命,我们若太过放纵,恐惹人非议,说沈家没了规矩。”
沈惊鸿笑了笑,眼神透着来自后世的豁达:“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不出格,让他们年轻人多些自然交往,彼此了解,总好过盲婚哑嫁。非议?我沈惊鸿这些年,承受的非议还少吗?不差这一桩。”他顿了顿,语气温柔下来,“何况,我相信卿卿你教出来的儿子,自有分寸。”
于是,便有了格物院的“观摩日”。那日,沈承宇一身月白细棉布长衫,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他站在一台拆开外壳、露出内部精巧齿轮结构的小型蒸汽机模型前,向来宾讲解着活塞运动与曲轴传动的原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目光偶尔扫过人群,当看到站在父母身旁、安静聆听的林薇音时,会有微不可查的停顿。
林薇音穿着一身淡雅的藕荷色襦裙,发髻上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她并未像其他女眷那样只是矜持地微笑或窃窃私语,而是微微侧着头,目光专注地跟着沈承宇的手指,落在那不断往复运动的金属部件上。当沈承宇提到“效率”与“损耗”时,她甚至下意识地轻轻点了点头。
休息间隙,沈承宇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她附近。林薇音正与苏卿卿低声说着什么,见沈承宇过来,连忙敛衽行礼。
“林小姐不必多礼。”沈承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方才见小姐听得专注,可是对这机械之物有些兴趣?”
林薇音抬起头,脸上飞起两抹红云,声音轻柔却清晰:“让沈公子见笑了。小女子愚钝,只是觉得这些机括结构,环环相扣,精密无比,仿佛……仿佛自有其韵律和道理,与琴棋书画之理,似有相通之处,故而多看了一会儿。”她顿了顿,补充道,“家父偶也提及沈阁老兴格物、利国计之宏愿,小女子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她没有直接夸赞,也没有表现出过度的热情,但那句“自有其韵律和道理”,以及“心向往之”,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沈承宇平静的心湖,荡开了一圈涟漪。他看着眼前这位清丽少女眼中那丝真诚的、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光芒,忽然觉得,或许未来的路,若能有一人如此相伴,倒也不坏。
这一幕,自然没有逃过沈惊鸿和苏卿卿的眼睛。夫妻二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苏卿卿嘴角噙着一丝欣慰的笑意,而沈惊鸿则端起茶杯,掩去了唇边一抹了然的弧度。
而在沈府的另一角,少女沈静姝的世界则更加色彩斑斓。她的闺房里,新添了一张宽大的画案,上面铺着上好的宣纸,摆着父亲特意为她寻来的西洋颜料和各式画笔。她最近迷上了描绘光影——透过玻璃窗,落在母亲珍藏的瓷器上的光斑;夕阳西下时,兄长在书房窗前凝思的剪影;还有那面清晰的穿衣镜中,自己或嗔或喜的生动表情。她的画技尚显稚嫩,但捕捉神态却颇有灵气。
她偶尔也会停下笔,托着腮帮子发呆,想起那日茶会上惊鸿一瞥的林家姐姐。她觉得那位姐姐笑起来很温柔,说话声音也好听,最重要的是,哥哥和她说话时,好像比平时……更放松一些?少女的心思细腻而敏感,她隐隐觉得,如果未来嫂嫂是那样的人,似乎……很不错。至少,不会像有些官家小姐那样,一来就拉着她讲《女诫》,无趣得很。她对未来的想象,因此而蒙上了一层朦胧而美好的玫瑰色。
沈惊鸿处理完公务,信步走到女儿的院外,隔着月亮门,看到女儿正对着画板蹙眉思索,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身上洒下一层柔和的光晕。他停下脚步,没有进去打扰。看着儿女们在这变革的时代中,依然能保有各自的情趣、憧憬和一点点成长的烦恼,他心中那片因朝堂纷争和地方阻力而略显沉郁的角落,仿佛也被这温馨的画面照亮了。
铁轨,正在争议与博弈中,一寸寸地顽强延伸。而生活的轨迹,家庭的温情,年轻人悄然萌发的情感,也在这宏大叙事的背景下,细腻而生动地铺陈开来。前路依旧充满挑战,但守护这些具体而微的幸福,正是他所有努力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