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云”号机车的成功运行与铁路总局的设立,标志着大明正式迈入了陆上交通的蒸汽时代。然而,任何触及根本的变革,总会伴随着旧有体系的阵痛与反弹,即便是看似微不足道的玻璃镜,亦不例外。
格物院下属的“光学器械厂”在成功烧制出平板玻璃并掌握镀银技术后,并未满足于仅供皇室和少数权贵使用。在沈惊鸿“以技养技,反哺国用”的思路指导下,格物院开始小规模、高价位地向京中顶级勋贵、富商巨贾限量发售尺寸稍小、但同样清晰的梳妆镜、手持镜。其惊人的清晰度与华美的框架,立刻在京华之地引发了追捧热潮,一面尺许见方的梳妆镜,竟被炒至数百两白银,仍有价无市。
这笔突如其来的巨额收益,并未进入皇帝内帑,而是直接划归格物院和即将大规模兴建的铁路项目,成为了重要的资金来源之一。沈惊鸿在奏章中明言:“格物之兴,耗资甚巨。取之于新奇,用之于格物,方能循环不息,不强征于民,不竭耗于国。”
然而,这“与民争利”(尽管争的是豪富之利)的行为,很快引来了言官的弹劾。都察院一位姓王的御史,以耿直(或者说迂阔)闻名,上疏痛陈:“格物院乃清贵之地,探求天地至理,教化万民之所。今竟行商贾贱业,鬻镜牟利,与市井之徒何异?此风一开,恐使士林离心,学官逐利,动摇国本!乞陛下严敕格物院,止此贱业,专心学问。”
奏疏递上,在朝堂引起一阵窃窃私语。一些守旧官员虽未必完全赞同王御史的激烈言辞,但也觉得格物院直接卖东西赚钱,确实有些“不成体统”。
龙椅上的朱由校听完奏报,脸色沉了下来。他如今对格物之学的看重远超历代先帝,视其为强国根基,岂容他人诋毁?更重要的是,这卖镜子的钱,是他心心念念的铁路工程的重要补充,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即便是皇帝也不例外。
“王御史此言差矣!”朱由校还未开口,沈惊鸿已然出列,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格物致用,方是根本。若格物所得,只能束之高阁,与纸上谈兵何异?镜之清晰,利于观容正衣,亦是格物成果惠及民生之体现。所得银钱,尽数用于格物研究、铁路兴建,未入私囊一分一毫。此乃以技养国,何来‘商贾贱业’之说?莫非让格物院如同以往,全靠国库拨款,进而增加百姓赋税,才是正理?”
王御史面红耳赤,还要争辩:“沈阁老巧言令色!士农工商,各有其序……”
“好了!”朱由校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他看向王御史的目光已然转冷,“沈先生之言,方是老成谋国之见!格物院行事,乃朕特许。王爱卿既然对此事如此‘关切’,那便好好查一查,看看格物院账目是否清楚,有无中饱私囊!”
他目光转向武官班列中一位身着飞鱼服、气质精干沉稳的年轻将领:“陆炳。”
“臣在。”那将领应声出列,躬身听令。此人乃是新任锦衣卫都指挥使,同时提督东厂,接替了已荣休的魏忠贤。他并非阉人,而是勋卫出身,但能力出众,对皇帝忠心不贰,且与沈惊鸿在改良军械、整训新军等方面有过合作,关系尚可。朱由校启用他,亦是平衡朝局、确保厂卫仍在掌控之中的考量。
“此事,就交由你锦衣卫去查。”朱由校淡淡道,“务必给朕,也给王爱卿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臣,遵旨!”陆炳领命,眼神锐利地扫过王御史,那御史顿时感到一股寒意,意识到自己可能捅了马蜂窝。
退朝后,陆炳果然雷厉风行,亲自带人进驻格物院账房。然而查账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格物院的账目清晰无比,每一面镜子的成本、售价、利润、流向都记录在案,所有盈余的确如沈惊鸿所言,全部用于材料采购、工匠薪酬、新项目研发以及铁路总局的初期勘探费用,无一丝一毫流入私人口袋。
数日后,陆炳将核查结果呈报御前,同时附上了一份关于王御史家族名下亦有经营琉璃铺面(售卖传统模糊的琉璃镜)的“小小”背景说明。朱由校览毕,冷笑一声,虽未深究王御史“可能”存在的私心,但也顺势将其调离了都察院,打发到一个清闲衙门去了。经此一事,朝中再无人敢明面指责格物院“与民争利”,玻璃镜的生意得以顺利开展,为后续更庞大的工业计划积累了宝贵的原始资本。
府邸琐事:说亲、归宁与少女心事
朝堂上的风波,并未过多影响到沈府内的宁静。沈府后花园的凉亭里,一个身着浅碧色衣裙的少女正托着腮,看着池中游鱼发呆。她是沈惊鸿与苏卿卿的嫡次女沈静姝,天启三年生,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十五岁少女。与母亲苏卿卿的温婉娴静、精于算学医术不同,静姝性子更显活泼灵动,对诗词绘画颇有兴趣,是家中的开心果。
这几日,府里隐约流传着有人要为兄长沈承宇说亲的消息,让她这颗少女心也有些莫名的躁动。她想起前几日在母亲举办的茶会上,偶然见到的那位随着家人前来拜访的工部侍郎家的千金,林小姐。那位林小姐不仅容貌清丽,言谈间竟也能听懂几分兄长研究的机械原理,当时兄长与她交谈时,眼神里那种难得的光彩,是静姝从未见过的。
“唉,哥哥要是定了亲,以后是不是就没空陪我玩了?”静姝小声嘀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惆怅萦绕心头。她自幼与兄长感情深厚,虽偶有吵闹,但承宇一直非常爱护她这个妹妹。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丫鬟来报,说四小姐回来了。
静姝眼睛一亮,立刻提起裙摆往前厅跑去。她最喜欢小姑姑沈明玥了,小姑姑性子爽利,见识又广,总能给她讲些有趣的事。
前厅里,沈明玥正拉着苏卿卿的手说得热闹:“……三嫂,你是没瞧见,那李家小姐人是规矩,可问起承宇平日喜欢做什么,她竟说‘男子当以圣贤书为重’,这话听着没错,可放在咱们承宇身上,岂不是牛头不对马嘴?咱们承宇将来是要接他三哥的班,撑起格物院和这革新大业的,岂能只读圣贤书?”
沈明玥(万历二十六年生)虽已出嫁,但回娘家依旧不改活泼本性,对三哥沈惊鸿一家的事情格外上心。她看到跑进来的静姝,笑着招手:“静姝快来,让小姑姑瞧瞧,哟,又标致了!这眉头皱着,是谁惹我们沈二小姐不高兴了?”
静姝挨着苏卿卿坐下,挽着母亲的手臂,嘟囔道:“没有不高兴。就是……就是听说好多人来给哥哥说亲。”
苏卿卿何等细心,看出女儿那点小心思,柔声道:“你哥哥的婚事,爹娘自有考量,总要是他自己也合意的人才好。你还小,别操心这些。”
沈明玥也笑道:“就是,我们静姝这么好的姑娘,将来也不知便宜了哪家小子呢!”
这话一出,静姝顿时羞红了脸,不依地摇着苏卿卿的胳膊:“娘,你看小姑姑!”
这时,沈承宇也从格物院回来了。他如今愈发沉稳,眉宇间已有几分其父的风采。见到沈明玥,他恭敬行礼:“小姑姑。”
沈明玥拉着他,又开始盘问:“承宇,跟姑姑说实话,京里这些小姐,你可有瞧着顺眼的?比如……前几日来的那位林小姐?”
沈承宇脸上瞬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但很快恢复平静,语气如常:“小姑姑说笑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孩儿如今只想专心学业与格物。”
然而,他眼神中那一闪而过的慌乱,又如何能逃过苏卿卿和沈明玥的眼睛?苏卿卿与沈明玥对视一眼,心中了然。那位林侍郎家的女儿,她们也观察过,确实是个灵秀通透的,其父虽非格物派核心,但也支持新政,家风开明,女儿据说也识文断字,并非只知女红的寻常闺秀。
沈惊鸿下朝回来,感受到厅内微妙的气氛,又见儿子难得的窘态和女儿略带怅然的表情,心下明了。他并未点破,只是温和地对承宇说:“格物学问固然重要,但人情世故亦需体会。若有投契之人,不妨多些往来,无需过于拘谨古礼。”他这话说得含蓄,却给了儿子极大的自主空间。
他又看向小女儿静姝,笑道:“我们静姝怎么了?可是嫌爹爹近日忙,没空关心你了?明日爹爹休沐,带你去新开的书局逛逛可好?”
静姝闻言,立刻多云转晴,欢呼一声:“真的吗?谢谢爹爹!”
看着儿女各异的情态,沈惊鸿心中一片柔软。他深知,他之所以如此奋力地推动这个时代前进,不仅仅是为了那个宏大的文明延续梦想,也是为了守护眼前这平凡而珍贵的幸福,让他的家人,让千千万万个家庭,能在一个更安定、更富足、更有希望的时代里,享受这样的天伦之乐,自由地选择自己的道路与伴侣。
铁路在延伸,枪械在改良,玻璃在赚钱,朝堂在博弈,而生活,也在这些宏大叙事与琐碎家事的交织中,缓缓流淌,奔向那个他为之奋斗的未来。无论是帝国的命运,还是家族的脉络,都在这看似平常的日子里,被一点点塑造、改变。而沈惊鸿,正站在这个时代浪潮的中心,冷静地掌着舵,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