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魂链传来的情绪波动越来越清晰,如同平静湖面投入石子荡开的涟漪,从迷茫不安,逐渐转变为带着痛楚的清醒,以及一种深沉的、仿佛大梦初醒后的怔忡和……警惕。
顾白停止了调息,静坐在原地,没有立刻起身。他需要一点时间,来调整自己的心态,来思考该如何面对这个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关系却变得更加复杂的“囚徒”兼“共生者”。
隔壁房间传来细微的响动,是身体移动时布料摩擦的声音,夹杂着一声压抑的、因牵动伤势而发出的痛哼。然后是青萝刻意压低却难掩惊喜的声音:“陛下!您醒了!”
没有回应。只有一阵沉默,以及通过锁魂链传来的、剧烈的心绪起伏。顾白能“听”到那片意识海中,记忆的碎片正在疯狂重组:度法的背叛、阵法的凶险、深渊主宰的恐怖、锁魂链的光芒、顾白冰冷的怀抱、还有那句低沉的“活下去”……
恨意、恐惧、屈辱、后怕,以及一丝无论如何也无法忽略的、在绝对死亡威胁下产生的扭曲依赖和……那瞬间的心安?所有这些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妖姬心中翻滚、碰撞。
顾白知道,他不能等她自己理顺。他必须掌握主动权。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因疗伤而略显凌乱的衣袍,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步伐沉稳地走向隔壁房间。
房门被轻轻推开。屋内,青萝正小心翼翼地扶着妖姬,试图喂她喝水。妖姬靠在床头,墨发披散,脸色惨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眼睛,在听到开门声时猛地抬起,直直地看向门口逆光而立的身影。
那眼神,复杂得让顾白的心跳漏了一拍。
有刻骨的恨意,这是根基,未曾动摇。有深入骨髓的恐惧,对他,也对刚刚经历的噩梦。有无法掩饰的虚弱和狼狈。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探究,一种迷茫,一种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他这个人,而非阿白的影子的陌生感。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青萝识趣地退到一旁,垂首不语。
“看来你命不该绝。”顾白率先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如同审视一件物品,“感觉如何?”
这熟悉的、带着疏离和掌控意味的语气,似乎刺激到了妖姬。她眼底的恨意瞬间压过了其他情绪,挣扎着想坐直身体,却因虚弱而失败,只能急促地喘息着,哑声道:“托你的福……还没死。”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听起来不像讽刺,倒像是……怨怼?她不该在他面前流露出任何软弱!
顾白似乎并未在意她语气中的异常,目光扫过她因激动而泛起不正常红晕的脸颊,以及脖颈间锁魂链烙印周围尚未消退的青紫痕迹。“没死就好。”他淡淡地说,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度法死了,哨站损失惨重,需要重建。你现在这样子,也做不了什么。”
他的话冰冷而现实,像一盆冷水浇在妖姬头上,让她瞬间清醒了几分。是啊,度法死了,那个可能操纵了她千年命运的幕后黑手,就这么灰飞烟灭了。是顾白……间接做到的。而魔域,她的子民,如今一片疮痍。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责任感席卷而来,冲淡了部分个人恩怨。她垂下眼睫,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声音低了下去:“……情况我都知道了。青萝……有禀报。”
“既然如此,”顾白看着她难得流露出的脆弱和认命般的姿态,心中那丝异样的波动再次泛起,但被他强行压下,“在你恢复之前,哨站乃至魔宫事务,由我暂代。你没有意见吧?”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妖姬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触及顾白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以及感受到自己此刻连起身都困难的现状,那点怒意又迅速消散,化为更深的悲哀和无奈。她还有什么资格反对?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随你。”她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声音干涩。这近乎默认的妥协,比激烈的反抗更让顾白感到意外,也更让他心中不是滋味。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两人之间那根无形的锁魂链,忠实地传递着彼此复杂难言的心绪。
顾白看着她倔强侧脸上微微颤抖的睫毛,忽然觉得有些烦躁。他厌恶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厌恶自己心中那不断滋生的、不受控制的柔软。
“好好养伤。”他最终只丢下这四个字,转身欲走。
“顾白。”妖姬却突然叫住了他。
顾白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谢谢。”这两个字,极其轻微,几乎含在喉咙里,却像惊雷般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响。连妖姬自己都愣住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谢,是为了他在阵法中的引导?是为了在深渊主宰下护住她?还是为了……那句“活下去”?
顾白的背影僵硬了一瞬。他缓缓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盯住妖姬,仿佛要将她看穿。“谢我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谢我没让你死在度法手里?还是谢我让你活下来继续承受这一切?”
他的质问如同刀子,剖开了粉饰的脆弱平静。妖姬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是啊,谢他什么?他们的关系,早已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顾白看着她无言以对、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那股烦躁感更盛。他冷哼一声,不再停留,大步离开了房间。
房门关上的瞬间,妖姬强撑的坚强彻底崩溃,眼泪无声地滑落。而走出房门的顾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道谢?真是天大的讽刺。可为什么,他听到那两个字时,心脏会不受控制地悸动了一下?
苏醒后的第一次对峙,没有剑拔弩张,没有歇斯底里,却在一种更压抑、更复杂的暗流中结束。仇恨的坚冰并未融化,但其上,似乎已经裂开了无数细密的纹路,有光,也有更深的迷茫,透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