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个月,对阿雅而言,如同一场漫长而奇特的清醒梦。她签署了一系列文件,其内容之庞杂、条款之严谨,足以让任何律师头晕目眩。她正式成为了基金会的一员,级别是“初级研究员(异常物品接触方向)”,隶属于Scp-045研究团队。
她没有被分配到通常的地面站点,而是经过严格的生理和心理适应训练后,再次被送往了深海。这一次,目的地不再是孤独的潜艇,而是建立在Scp-045发现地附近、规模宏大的12号海洋研究站。
研究站如同一簇巨大的、钢铁与聚合物构成的珊瑚,牢牢附着在漆黑的海底。内部是迷宫般的通道、气压舱门和无处不在的、低沉的循环系统运行声。空气中始终混杂着金属、消毒剂和一种……被强行隔绝的深海气息。
阿雅的日常工作,大部分时间是在一个被称为“主观察室”的地方进行。这里灯火通明,布满了各种闪烁的屏幕和数据处理终端,与观察室仅一墙之隔的,就是Scp-045的收容舱。
那是一间半径五米的半球形舱室,通过一面巨大的、多层复合的高强度观察窗与主观察室相连。窗后的世界,充斥着一种泛着微弱橙红色光芒的惰性气体氖气。这是格雷格主管制定的收容策略的核心:利用不会被Scp-045转化的氖气作为介质,隔绝其与正常大气的接触。
在氖气的包围下,Scp-045静静地悬浮在舱室中央的专用固定平台上。冰蓝色的正十二面体在橙红光芒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紫色的光泽,比在潜艇探照灯下更添了几分非现实的质感。它纹丝不动,如同博物馆里一件被精心陈列的远古遗物。
但研究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份平静是何等的脆弱。
“记住,陈研究员,”说话的是研究团队的现场负责人,埃尔里克·索伦森博士,一个身材瘦高、表情总是带着一丝不耐烦的丹麦人,“我们不是在研究一件物品,而是在观察一个现象。一个可能遵循着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的物理法则的现象。我们的每一次测量,每一次试探,都必须以最高级别的谨慎为前提。”
阿雅坐在自己的终端前,点了点头。她的任务包括监控Scp-045的各项实时数据表面温度(恒定在冰点以下,却违背热力学定律地维持着固态)、内部能量波动(存在一种规律的、低强度的背景读数,像是沉睡的呼吸),以及周围环境的任何细微变化。
日子在枯燥的数据记录和索伦森博士偶尔的尖锐提问中一天天过去。阿雅逐渐熟悉了研究站的运作,也更深切地理解了瓦伦丁博士等人死亡的“技术原因”。那不仅仅是简单的气体置换,而是一种对物质基本构成的、近乎神迹般的篡改。1摩尔的氮气,精准地变成1.98摩尔的水;1摩尔的氩气,则变成4.26摩尔的盐。这种固定的转化比率,暗示着其背后存在着一个极其精密且冷酷的“法则”。
然而,平静在一天下午被打破了。
刺耳的、不同于常规警报的尖锐蜂鸣声突然响彻主观察室。红色的警示灯开始旋转闪烁。
“警报!检测到045内部能量读数急剧攀升!模式匹配……匹配到旋转前兆!”一名技术员大声报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观察窗上。只见氖气舱内,那个冰蓝色的十二面体,表面那些复杂的几何纹路再次亮起了微光,比阿雅记忆中那次更加清晰。它开始轻微地震颤起来,仿佛内部有一个引擎正在启动。
“所有非必要人员,撤离主观察室!启动应急协议!”索伦森博士的声音通过广播系统传来,冷静但语速极快,“远程操作组就位!固定器速动门闩,准备在旋转确认启动瞬间释放!”
阿雅的心脏骤然缩紧,手心瞬间被冷汗浸湿。她按照训练要求,退到指定的安全区域,但眼睛死死盯着观察窗。
Scp-045的震颤加剧了。然后,如同上次一样,它开始无声地、违背直觉地在多个轴上旋转起来,动作流畅而诡异,像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来自异次元的傀儡。
几乎在它开始旋转的同时,固定它的平台发出了“咔哒”一声轻响,速动门闩瞬间弹开。Scp-045脱离了束缚,自由地悬浮在氖气舱中央,继续着它那令人费解的运动。
与此同时,脚下传来了熟悉的、低沉的震动。监测屏幕显示,研究站底部及周边区域发生了里氏2.1级的地震。站内的灯光轻微地闪烁了几下。
“地震强度维持在预期范围内。”技术员报告,“结构完整性无虞。”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强行阻止它旋转的后果对数级增强的地震他们从“深渊追寻者号”的灾难数据中早已推演得知。放任自流,是目前唯一的选择。
阿雅看着那个在氖气中悠然旋转的物体,一种混合着恐惧和惊叹的情绪在她心中涌动。它不像是有恶意,它的行为更像是一种固有的、周期性的“生理活动”,如同地球的自转,或者潮汐的涨落。人类只是不幸地闯入了它的“影响范围”。
旋转持续了约四十五秒后停止。停止的瞬间,如同档案记录一样,Scp-045的半径瞬间扩大了一倍,庞大的冰蓝色十二面体几乎占据了半个收容舱,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它维持着这个体积,静静地悬浮着。
“记录:旋转持续时间四十五秒,伴随里氏2.1级局部地震。旋转结束后,项目半径暂时性倍增。”索伦森博士冷静地口述着,“所有系统,密切监控其恢复原状的时间点。”
大约四十五秒后,Scp-045的体积毫无征兆地恢复到了原来的大小,仿佛刚才的膨胀只是一个幻觉。
危机解除。研究站内回荡着解除警报的提示音。
但这次事件,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阿雅脑海中一个一直被忽略的角落。她调出了Scp-045发现点的原始环境数据,特别是对其周边海底生态的初步调查报告。
报告指出,发现点周围存在着一个异常繁荣的微生物群落,多样性是同类环境的数倍。当时,这个发现被归因于深海化能合成生态系统。但此刻,阿雅将它们联系了起来。
氮气转化为水。氩气转化为盐。而档案的附录里提到……氢气,在盐水环境中,会被转化为随机的简单氨基酸。
氨基酸……生命的基础构件。
一个大胆的、几乎让她战栗的猜想浮现在脑海。
她立刻开始工作,调阅了过去几个月里,对收容舱内氖气环境的成分监测记录。她重点关注那些极其微量的、可能来自外部渗透或内部反应的杂质气体。果然,她发现了一些几乎被忽略的、周期性的氢气波动痕迹,浓度极低,但确实存在。这些波动,似乎与Scp-045的旋转周期存在某种相关性?
她将自己的发现和初步猜想整理成一份报告,提交给了索伦森博士。
几天后,她被叫到了索伦森的办公室。格雷格主管的影像也通过加密通讯出现在屏幕上。
“陈研究员,”索伦森博士拿着她的报告,表情比平时更加严肃,“你的猜想很有趣,但也非常……危险。你认为Scp-045不仅仅是一个破坏性的异常,它可能……是一个‘播种者’?”
“是的,博士,主管。”阿雅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们有证据表明它能将氢气在盐水中转化为氨基酸。而它在被发现时,被卡在裂隙里,其旋转被长期抑制。也许,它周期性的旋转和伴随的地震,并不仅仅是副作用,而是一种……‘翻耕’行为?搅动海底沉积物,释放出诸如氢气之类的气体,然后利用其转化能力,在周围制造出富含有机分子的‘汤’……”
她顿了顿,看着屏幕上格雷格主管毫无变化的脸,继续说道:“我们发现它时,它周围异常繁荣的微生物群落,可能不是巧合。那或许就是它长期、无意识‘工作’的结果。它不是在破坏,它是在……按照它自己的蓝图,‘改造’环境。”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索伦森博士皱着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格雷格主管的影像则沉默着,只有锐利的目光透过屏幕落在阿雅身上。
最终,格雷格开口了,声音依旧平稳:“一个能够改造行星大气、并可能播撒生命种子的装置。其潜在的应用价值……和风险,是指数级增长的。”
他停顿了一下,做出了决定。
“批准进行验证性实验。设计一个微型化的、可控的盐水环境模拟舱,远程送入收容舱。注入微量氢气,观察在Scp-045影响下是否会发生转化。但是,”他的语气加重,“安全等级提升至最高。任何超出预期的变化,立即终止实验并销毁样本。”
他看向阿雅:“陈研究员,你参与实验设计和监测。你的视角……很有价值。”
离开办公室时,阿雅的心跳依然很快。她不仅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更触碰到了一个远比想象中更宏大的真相。Scp-045可能并非恶意,但它那足以重塑一个世界的、冷漠而强大的力量,反而让人感到一种更深层次的敬畏与恐惧。
她回头望向主观察室的方向,那个冰蓝色的十二面体依旧静静地躺在氖气牢笼之中。
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危险的异常物品。
它是一个世界的工匠,一个被困在海底的、沉默的造物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