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是第一个回归的感觉。
一种钝重的、弥漫全身的疼痛,尤其是左肋部和头部。随后是寒冷,一种浸透骨髓的、与深海环境相得益彰的湿冷。最后是听觉一种持续、单调的嗡鸣,像是耳朵为了对抗绝对的寂静而自行产生的噪音,又像是某种维生设备运行的背景音。
阿雅·陈的眼皮颤抖着,艰难地睁开一条缝。
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不是“深渊追寻者号”那熟悉的、布满仪表的舱壁,也不是预想中永恒的黑暗与窒息的海水。而是一片刺眼的、毫无特征的白色天花板,以及柔和但无处不在的灯光。
她躺在一张狭窄但舒适的床上,身上盖着保暖性能极佳的毯子。空气干燥、清新,带着一股消毒剂和循环空气特有的、略显人工的味道。完全没有海水的咸腥,也没有液压油或金属的气息。
这里是哪里?
记忆如同破碎的冰片,带着凛冽的寒意涌入脑海:旋转的冰蓝色十二面体、舱内凭空出现的雨水和盐晶、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咆哮涌入的海水、瓦伦丁博士最后那绝望的眼神、以及那吞噬一切的冰冷与黑暗……
“博士……”她想呼喊,却只发出一声沙哑的、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疼痛。
她的动静立刻引起了注意。一个穿着白色无菌服、面无表情的人影出现在床边,戴着口罩和护目镜,完全看不清面容。对方没有开口,只是迅速检查了床边的监护仪器,记录了几个数据,然后通过衣领上的微型麦克风低声报告:“目标已恢复意识,生命体征稳定。”
目标?阿雅的心沉了下去。这不是标准的救援用语。
很快,又一个身影走了进来。这个人穿着深灰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制服,剪裁利落,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他年纪大约五十岁上下,头发剃得很短,鬓角泛白,眼神锐利而冷静,像是一台高速扫描的仪器,瞬间将阿雅的状态分析殆尽。他没有戴口罩,但表情同样缺乏温度。
“阿雅·陈女士,”他开口,声音平稳,不带任何多余的感情色彩,像是在宣读一份报告,“我是Site-17高级研究主管,肯尼斯·格雷格。你现在处于基金会的医疗监护下。”
基金会?阿雅混沌的大脑努力搜索着这个词汇。她记得瓦伦丁博士提到过,他们的任务就是为“基金会”执行的。一个处理“说不通”的事物的组织。
“其他人……”阿雅用尽力气,声音依旧微弱,“瓦伦丁博士……艇长……他们……”
格雷格主管微微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深渊追寻者号’上的其他十二名成员,已确认遇难。你是唯一的幸存者。”
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阿雅的心脏,比深海的海水还要刺骨。唯一的幸存者……为什么是她?她只是一个实习生,在最危险的时刻,她除了恐惧什么都没做。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
格雷格静静地等待着,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催促。直到阿雅的啜泣声渐渐平息,只剩下肩膀轻微的颤抖,他才继续开口:“我们回收了‘深渊追寻者号’的黑匣子(如果潜艇有类似设备,如航行数据记录仪)和部分内部监控的残存数据。但很多关键信息在最后的……事件中丢失了。陈女士,你的目击报告至关重要。我们需要知道,在潜艇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挥了挥手,旁边的助手递过来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开始播放一段模糊、晃动、夹杂着大量雪花的视频。那是潜艇内部监控拍下的最后影像片段。
画面中,可以看到那个冰蓝色的十二面体在机械臂的钳制下进行着诡异的、多轴旋转。紧接着,舱内空气开始变得“潮湿”,细密的水珠凝结,白色的盐晶飘落。然后是指示灯疯狂闪烁,警报响起,舱壁变形,最后是海水咆哮着涌入,画面在一阵剧烈的晃动后陷入黑暗。
阿雅闭上了眼睛,身体因恐惧而微微战栗。那段被她大脑试图屏蔽的记忆,此刻无比清晰地重现了。
“那个……东西……”她声音颤抖地说,“它在动……自己动的。然后……空气就变了……”
“具体描述一下‘变了’的感觉。”格雷格追问,语气依旧平稳,但眼神更加专注。
“像……像在下雨。舱内在下雨,还有……盐,像雪一样。”阿雅努力组织着语言,“呼吸变得困难,不是因为缺氧,是……气压不对了。感觉耳朵很胀,然后……金属就开始响了……”
她断断续续地描述着,尽可能详细地回忆每一个细节:瓦伦丁博士的惊骇,机械臂的失控,以及那种仿佛触怒了某个古老存在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预感。
格雷格默默地听着,偶尔在手中的电子记事本上记录几下。当阿雅说到那个物体旋转结束后,体积似乎变大了时,他的笔尖停顿了一下。
“很好,陈女士。你的描述与我们的初步物理分析吻合。”他放下记事本,“那个物体,我们现在称之为Scp-045。它能够将一定范围内的氮气和氩气,分别转化为液态水和氯化钠晶体。这种转化是瞬时的,并且似乎不消耗能量,或者说,消耗的是我们无法理解的另一种形式的能量。”
阿雅愣住了。转化气体?这完全超出了她的知识范畴。一个能将空气变成水和盐的冰疙瘩?
“那……那是什么?”她忍不住问。
“这正是我们试图理解的。”格雷格回答,“目前看来,它是一个高度复杂的异常实体,其物理形态可能只是其在三维空间的一个投影。它的稳定存在本身,就在挑战我们现有的科学体系。”
他示意助手给阿雅喂了几口水,润湿她干痛的喉咙,然后继续问道:“在机械臂接触它之前,你是否观察到任何其他异常?比如表面的纹路变化?或者任何声音、震动?”
阿雅努力回想,那个短暂瞬间的幻觉般的印象浮现出来。“它的表面……那些花纹,好像……闪了一下?很微弱,我不确定是不是灯光反射……”
格雷格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模糊的信息也很重视。“视觉异常信号。记录一下。”他对助手说。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阿雅接受了反复的、细致的询问。同一个问题,格雷格或他手下的其他研究员会从不同角度、用不同方式反复提问,以确保她记忆的准确性和一致性。他们甚至还请来了一位心理评估师,评估她的创伤后应激程度,并“帮助”她巩固那些关键的、与异常相关的记忆。
在这个过程中,阿雅逐渐明白,她不仅仅是一个幸存者,更是一个重要的信息来源,一个活着的、接触过Scp-045的数据库。基金会对她没有恶意,但也绝无温情可言。她是一件需要被仔细分析的、与异常物品接触后的样本。
当她疲惫不堪,几乎无法再集中精神时,问询才暂时告一段落。
格雷格主管最后站起身,看着她说:“陈女士,你提供的信息非常有价值,它将直接影响我们对Scp-045的初步收容策略。鉴于你与项目的接触经历,以及你在地质学与海洋生物学方面的背景,基金会正式向你发出邀请。”
“邀请?”
“是的。加入我们。你的独特视角可能在未来的研究中发挥作用。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签署一份保密协议,然后被安置到一个与世隔绝但舒适的地点,度过余生。不过,我相信你对真相的渴望,不会让你选择后者。”
他没有给阿雅立刻回答的时间,转身离开了房间。
阿雅躺在病床上,望着白色的天花板,心中五味杂陈。恐惧、悲伤、迷茫,还有一丝被格雷格说中的、对那个冰蓝色十二面体背后真相的、无法抑制的好奇。
她活了下来。但生还的代价,似乎是永远与那个来自深渊的、名为Scp-045的谜团捆绑在一起。
在医疗室的单向玻璃后,格雷格主管正与几名穿着同样灰色制服的人员站在一起。墙上巨大的屏幕上显示着Scp-045的高清图像,以及复杂的能量读数和物质转化模拟图。
“根据幸存者证词和残存数据分析,”格雷格的声音在观察室内回荡,“Scp-045在脱离物理束缚(裂隙)后会被激活,进行周期性旋转,并伴随局部地震活动。其气体转化能力对封闭环境具有极高破坏性。”
他指向屏幕上新的设计方案。
“因此,初步收容方案确定:我们将在其发现地点附近,建立一座永久性的海底研究站12号海洋研究站。Scp-045将被安置在一个独立的、充溢氖气的半球形舱室内。氖气是惰性气体,不会被转化,可以确保收容舱内部环境的稳定。所有交互,必须通过远程操控进行。”
“同时,必须为它设计一个特殊的固定基座,配备速动门闩。一旦监测到其即将开始旋转,或者发生其他未预见的异常活动,立即释放,任其旋转。强行阻止的代价,我们承受不起。”
一名下属提出疑问:“主管,关于陈研究员……她的状态……”
格雷格看了一眼病房内昏睡过去的阿雅,目光没有任何波动。
“她是宝贵的观察样本,也是潜在的研究资产。进行标准背景审查和心理评估。如果通过,吸纳进低级研究团队。我们需要每一个了解它的人。”
他最后将目光投向屏幕上的Scp-045,那冰蓝色的正十二面体在黑暗中静静地悬浮着,仿佛一个亘古存在的、等待被解读的答案,或者一个随时可能再次响起的、毁灭性的深渊回响。
“确保万无一失。”他轻声说,像是在告诫下属,也像是在提醒自己,“我们面对的,是未知的法则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