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上天入地地抽了一顿,抽得整个鬼魂是洗心革面、神清气爽,于是气氛陡然轻松起来,人魂的惨叫声再度缩减为细细的一线。
凝心聚力,正身守正,这八个字对鬼来说不是什么好话,然而张天心又不是真的鬼。他顺着玉维真的引导开始,逐渐摸到了掌控这具魂体的窍门,而不是仅仅像个风筝一般飘在他后面当挂件。
“这么大一座城,你能准定位到她在哪里?”
“但凡是我接触过的,都可以。”
玉维真负手而立,仅仅是沉思了那么一小段时间——只是看起来像在沉思,便眯起眼睛。
“……看到了。走。”
原来是这种感觉。
张天心没要他带着,一个猛子向下俯冲而去,竟有奇异地感受到了风的触感……是的,万事万物的知觉逐渐在他的感官中清晰起来,不同于需要接触的那种知觉,他的魂体在风中流过,风也在他的魂体中流过。他伸出手去,凌空抓了一把,收回手掌张开一看,一只无措的虫子正凝固着悬停在他掌心。
他已经学到手,就是这样。
紧接着,随着他们离地面越来越近,张天心也开始能觉察到“地龙”。不需要多么玄妙的力量和特殊的能力,他能感受到那一块的土地。正在轻微地震动起伏,泥土散碎,完全不是平时被人踩到结实的样子。
“哎呀,真是巧呢。”
他的后颈再度被人一拎,就听见玉维真语气微妙道:“原来事情没那么复杂……这下可就真的复杂了。”
什么意思?
张天心回过神来,便发现自己身处在这样的一个空间之中——亭台水榭,雕梁画栋。原来魂体可以称之为一种真正的心流状态,当他专注于某件事物的时候,其他的存在都会一并被排斥,所以他刚刚才明白,他们来到了一栋高大且华丽的建筑物之中。
“让我猜猜,这是我们计划中明天要到的地方,对吧?”
他向上望去,建筑的细节在眼中一下变得清晰可见。太繁琐了,也有太多矫饰了,一眼就能判断是个特殊场合。
会仙阁。
他的目光穿透重重屋檐,从牌匾背面看到了那反着的三个字。
“真这么巧?”他难以置信道,“就跟你白天跑出去见到的那个‘有意思的人’有关系?”
玉维真的脸色并不好看,他并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是站在原地,眼神朝地下望去,静静伫立着。
“你有没有发现……”
忽然间,他低声道。
“这一切,是不是太安静了?”
明明他们方才在空中就观察到了土地的震颤与翻涌,为什么现下又平静下来?还有,会仙阁是不缺火光的,他们明明白白地见着了,淮雍整座城内,只有客栈那一处净地——而现在,整间高楼,空空荡荡。
没有光,没有火,没有生人死魂,空空荡荡,只有一点稀薄的月色,从高处洒下来。
“既然地龙在此,会不会是她……”
她做了什么吗?
她有那个能力吗?一处客栈应该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吧,否则她也不会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龟缩在客栈之中不肯出门。这“会仙阁”,又有多少人身处其间呢?要比那处小小的客栈,多多了吧。
张天心凝神去听去看,目力耳力所及之处,还是空空荡荡的一片。
不,也不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看到了很多人。
空的。
只是一具具皮囊,躯壳,空壳。纠缠着躺在床上,或者是排在大通铺中。值夜的伙计随便倚靠在身边什么东西上,眼睛一闭,就再也不能睁开。
一种比灼烧灵魂的痛苦更为难以形容的感觉攫取了他的心神……那是一种巨大的空茫感,张天心甚至感觉灵魂出窍了一瞬,霎时时间又反应过来,他可不正是在“出窍”中么!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奇怪的……
他开始急促地喘息,大口大口地想要摄取新鲜空气,可他现在只是一只伪装成鬼的生魂,不需要呼吸,也不需要……
他的意识逐渐逸散开来,魂体的颜色瞬间黯淡了,简直就要和那点稀稀落落的月光融在一起。
下一秒,蛇鬼大口一张,把它觊觎已久的食物囫囵个儿吞了进去。
这是什么东西?
我在哪里?
我是谁?
张天心从一阵天旋地转中睁开眼睛。
他张口就要说话,又反应过来形势不对,闭上嘴了,突然察觉不到上嘴唇和下嘴唇。
张天心张了张嘴,闭了闭嘴,痴呆地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舌头。
“嘶嘶嘶嘶嘶!”
他说他怎么感觉视野不对呢!还以为是出了什么问题伤害到视神经了!特么的原来这是蛇的视角啊!我还是被那玩意儿给吃了!
但是这么一看……按理说……话又说回来。
张天心扭了扭头,扭了扭身体,颇有探索精神地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新壳。
现在是他的意识在主导,怎么不算他反将一军呢?
“安静些。”
有一只手拂过了他的鳞片,让他觉得有一些痒。张天心不自在得再度扭了扭身体,控制住反击的本能和张嘴的冲动。
他当然知道那是谁,也大体上弄清楚了自己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情况。玉维真果真还是因为突发状况把他塞进蛇腹之中暂存了啊。
他静静地把自己一圈一圈盘起来,按兵不动,缩在一片阴影之中。
他们现在是在哪里?
张天心惊觉,作为一条蛇,他现在竟然是有实体的。
他能感受到玉维真的抚触,也能感受到自己鳞片刮蹭过地板。他灵活地扭过头——扭过脖子去,适应了一下蛇类的视野,紧接着就看到了一个人身的玉维真。
意思是他双脚也结结实实地踩在地面上,皮肤有了些许血色,不再是那种雾气般虚幻空朦的模样。
“嘶嘶。”
“里世界?也可以这么说吧,这里是会仙阁的地下——按理说,本来没有这方空间的。”
房间的布局、陈设,全都是一比一的上下镜像。
“嘶嘶嘶。”
“谁带我们进来的?我带的,暂时还没有什么存在能彻底限制我的能力,所以姑且把它看做一个针对我的陷阱吧。”
玉维真耐心地小声为他解释。
“嘶嘶嘶嘶嘶!”
“不会在这里待太久的,很快就会有异动了,想着跟人一样开口说话?蛇鬼的横骨不曾炼化过——你得庆幸它没那个炼化的能力吧,不然天天听着一条蛇叫嚷着要把自己吃了,也怪惊悚的。”
正事说到一半,他忽然间话锋一转,竟是调侃起来。张天心登时觉得不对,一颗三角状的脑袋上下左右挪动着,将本人的心绪暴露无遗。
几乎发生在刹那之间。
人声鼎沸,舞乐悠扬,很多人的脚步声,说话的声音,从房门外路过,头顶上是,脚下也是。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一下子将他的感官全都淹没了,张天心立刻张大了嘴,獠牙向外翻去,本能地抵抗起这种刺激。
一瞬间,这间楼就这么活过来了。
许许多多的活人,许许多多的生气,充盈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这样鼎沸浓郁的生气并不会使蛇鬼食欲大增,相反,一旦生人的数量和阳火占据绝对优势,它就会被压制住,动物的本性胜过鬼魂,产生应激反应。
“有意思。”
玉维真的手指顺着他头顶往下划过去,大大减弱了那种四面八方腾升而起的焦躁不安。张天心只感觉自己温顺起来——这会他也不管用温顺这个词合适不合适了,他只是顺从地在他的力量的引导下伏低身体,缩小体型,变成一条眼神不好的人会认成树枝,也确实可被称作“长虫”的玩意儿,温顺地盘到了他的胳膊上去。
这样一来就安全许多。
玉维真并没有再继续等下去,他安抚地又顺了两把蛇,推开房门,从这雅间迈步出去,一瞬间融入来往的人群中,如同滴水汇入河流,不曾惊动任何存在。
这般倒是比昨日他亲自探查时热闹得多……也阳间得多啊,看来会仙阁往昔繁盛辉煌更胜今朝,那么是如何变成今天这副模样的呢?除了整座城共同沉沦的不幸命运,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么?
他现在已经可以确信,这一方空间,是会仙阁的某一段过去,不知道被什么人用什么样的方法保存并复现了出来。
……也不一定。
他的脚步声轻且缓,倘若有个什么人拿着计步器在旁边读秒,就会惊讶地发现玉维真的步频和步伐不曾变过,同样的时间,同样的距离。
脚下的实感太真了。
可他还是觉得,这一切,也不一定完全就是真的。
他抬起头来,毫不避讳的同来往的各色人等视线相接,仔仔细细地去瞧他们神色、作态、行事。
很真,太真实了,都是活生生的,没有套模板的,完全不相同的人和人。
但还是有些破绽在。
张天心费劲地从他袖口滑出自己的头,小小的脑袋中浮现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玉维真身上原先就是这般形制的衣服吗?总感觉有些眼生……刚刚是没注意,可他这会反应过来了。
因为他没有在层叠的长袖中,嗅到玉维真的气息。
这只是一身普通的衣服,熏过香,是那种罩在手笼上浸染的,隐隐约约透着点烟气的,专供于达官贵人的粉香。
和玉维真本身的味道可真是大相径庭。
“嘶嘶嘶?”
玉维真侧了侧耳,听清他所说,微微一笑。
“确实啊……是挺影楼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