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庵。
这名字此刻听在耳中,透着一股绝妙的讽刺。
钱立那颤抖的手指还未从舆图上收回,上官婉儿的呼吸却已然停滞。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过,那本能将江南官场一锅端的逆账,竟会藏在一座晨钟暮鼓、青灯古佛的尼姑庵里。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道理人人都懂,可谁又能想到,孙长德竟将这道理用到了如此极致的地步。一座香火鼎盛的尼姑庵,每日人来人往,三教九流皆有,谁会去怀疑那慈眉善目的菩萨莲座之下,竟藏着颠覆社稷的阴谋?
“好一个静心庵,好一个孙长德。”陆羽终于开口,打破了书房内的死寂。他非但没有惊怒,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烛火下显得格外森冷,“他这是算准了,越是佛门清净地,越无人敢去亵渎。可惜,他拜错了佛,也算错了人。我陆羽,不信鬼神,只信证据。”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刀,扫过那名一直候在门边的亲卫队长。
“传我将令。”
亲卫队长一个激灵,挺直了腰背。
“一队,由你亲领,带上钱立,即刻出发,封锁静心庵。记住,我要的是活的账本,不是死的灰烬。行动要快,要静,在庵里的尼姑们念完第一遍早课经文之前,我要那把钥匙,打开它该打开的锁。”
“遵命!”
“二队,”陆羽的目光转向另一名亲卫,“你带人,去抄了孙长德的府邸。他不是喜欢用棺材运东西吗?那就把他府上所有长得像箱子的东西,都给我拆了。至于孙长德本人,我要活的。他若敢反抗,打断腿脚,也得给我就这么拖回来。”
“是!”
“其余人等,”陆羽的声音陡然拔高,响彻整个刺史府后堂,“封锁扬州四门!许进不许出!从现在起,一只老鼠,都不能给我溜出城去!”
命令如山,两队人马领命之后,没有半点迟疑,如两道黑色的闪电,瞬间消失在黎明前最深沉的夜色里。
钱立被亲卫队长架着,临走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书房,看到那位年轻的帝师正负手立于窗前,背影沉静如山,仿佛搅动这满城风雨的,根本不是他。钱立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定感,他知道,自己赌对了。扬州的天,真的要亮了。
上官婉儿走到陆羽身边,轻声道:“帝师,孙长德既然如此狡猾,静心庵那边,会不会有诈?”
“有诈,也得闯。”陆羽的目光幽深,倒映着窗外渐白的天色,“婉儿,你以为我为何要将动静闹得这么大?就是要让他怕,让他乱。他越是觉得自己的布置天衣无缝,就越容易在仓皇之中,忘记去处理最关键的那个环节。他现在所有的心神,都在如何逃,如何将告发他的钱立灭口,如何应付我这个‘阎王’。他不会想到,他的老底,已经被人从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给掀了。”
他转过头,看着上官婉儿,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而且,你不觉得很有趣吗?一群吃斋念佛的出家人,守护着一本沾满了血腥和铜臭的账本。这世间的荒唐事,莫过于此。”
上官婉儿被他这话说得一怔,随即也忍不住莞尔。这男人的心态,实在异于常人,仿佛天大的事在他眼中,都只是一场值得细细品味的戏剧。
半个时辰,快得仿佛只是一眨眼。
当第一缕真正的晨光刺破云层,亲卫队长已经带着一个沉重的铁匣子,大步流星地回到了书房。他身后,还跟着两名瑟瑟发抖的尼姑,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想必就是静心庵的住持。
“帝师,幸不辱命!”亲卫队长将铁匣“哐当”一声放在桌上,又呈上那把从钱立那儿得来的钥匙,“匣子是从后院观音像的莲花宝座夹层里取出来的,这两位师太,起初还想阻拦,说是佛门净地,不容擅闯。”
陆羽的目光从那铁匣上移开,落在那位面色惨白的住持身上,语气平淡地问:“哦?那后来为何又让路了?”
亲卫队长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属下就问了她一句,是佛祖大,还是陛下的天威大?她便不说话了。”
简单粗暴,却有效。
陆羽挥了挥手:“赏!带她们下去,好生‘看管’。”
“帝师饶命!帝师饶命啊!贫尼……贫尼什么都不知道啊!那孙施主只是说,这是他家祖传的经文,托我们代为保管,每年……每年都会捐赠大笔的香油钱……”住持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地辩解着。
陆羽却连看都懒得再看她一眼。
随着“咔哒”一声轻响,那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铜钥匙,精准地嵌入了铁匣的锁孔。
匣盖开启的瞬间,没有金光四射,也没有珠光宝气。只有一叠叠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账本,散发着一股陈旧的墨香与纸张特有的霉味。
上官婉儿上前,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本,只翻了两页,握着账本的手便不受控制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的脸上,再无半分玩笑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与愤怒的凝重。
“帝师……这已经不是账本了。”她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颤抖,“这是江南的卖身契!”
账本上记录的,远不止是金钱的往来。
某年某月,扬州盐铁副使孙长德,以“损耗”为名,私调官盐三千石,经运河北上,交予“北地故人”。
某年某月,苏州织造局,一批专供宫廷的云锦,被以“水渍污损”的名义销账,实则被连夜送往房州方向,账本的末尾,用极小的字标注着——“庐陵王妃喜亮色”。
更触目惊心的,是军备。
某年某月,润州船坞,三艘本该交付水师的巡江快船,被偷梁换柱,换上了民用商船的壳子,其内部的龙骨与撞角,皆是军用规制。账目上,赫然写着“赠予河间友人,共图大计”。
一笔笔,一桩桩,看得人脊背发凉。这哪里是贪腐,这分明就是在用江南的血肉,喂养一条盘踞在北方的毒龙!
就在这时,二队的亲卫也回来了,一同被押解回来的,还有被五花大绑、狼狈不堪的孙长德。
这位在扬州城呼风唤雨数十年的“孙二哥”,此刻发髻散乱,官袍上还沾着泥污,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挣扎”。
他一进书房,看到桌上那摊开的账本,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瞬间瘫软下去。但他很快又强撑起来,死死地盯着陆羽,眼中迸发出怨毒的光。
“陆羽!你……你好狠的手段!”
陆羽端起桌上早已备好的香茗,轻轻吹了吹热气,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反而对上官婉儿笑道:“婉儿,你看,这账本上的人名,可真不少。我之前还愁着,不知该从何处下刀。现在看来,是孙大人,亲自为我拟好了这张抄家的名单。”
他抬起眼皮,终于看向孙长德,笑容温和,说出的话却让后者如坠冰窟。
“孙大人,别急。你不会孤单的。很快,下面就会很热闹了。”
他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刺史府的每一个角落。
“来人!”
“将名单上所有涉案之人,无论官阶,无论身份,即刻缉拿归案!府邸查封,家眷收押!”
“但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是!”
这一次,应诺的,是整个刺史府内外,数百名亲卫齐声的怒吼。
那声音,汇成一股钢铁洪流,冲破了刺史府的围墙,响彻了整个扬州城的上空。
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清洗,开始了。
扬州城彻底疯了。
这一次,不再是官员们自己吓自己。一队队身披黑甲、手持横刀的陆氏亲卫,如阎罗殿放出的鬼差,手持着那份由孙长德亲手书写的“生死簿”,开始在城中横冲直撞。
城南的曹掾,刚刚烧完了他那幅“十八学士图”,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府邸的大门就被一脚踹开。他被从床底拖出来的时候,嘴里还塞着半块没啃完的糕点。
城西的司马大人,正跪在被他亲手砸碎的太湖石前痛哭流涕,亲卫们冲进来时,他还以为是石头显灵,派了天兵来惩罚他,抱着一块碎石就喊:“石头公公饶命!下官再也不敢了!”
盐运司的王主事,被从他最宠爱的小妾温热的被窝里拖了出来,赤身裸体,像一头待宰的肥猪。那小妾吓得尖叫,却被一名亲卫不耐烦地用刀鞘拍晕过去。
哭喊声,求饶声,咒骂声,女人的尖叫声,孩子的啼哭声……混杂在一起,成了这个清晨扬州城最刺耳的交响乐。
陆羽的手段,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酷烈,都要直接。
没有审问,没有对质,只有抓捕。
那份账本,就是铁证。他手中的天子剑,就是道理。
上官婉儿站在阁楼上,看着下方一队队亲卫押解着一个个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官员,如同拖着一条条死狗般走过,她的心神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她见过酷吏,周兴、来俊臣的手段她早有耳闻。但那些人的酷,是阴鸷的,是藏在暗处的,是用罗织罪名、严刑逼供的方式。
而陆羽的酷,却是堂堂正正,是摆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他用最无可辩驳的证据,行最雷霆万钧的手段。这是一种纯粹的力量碾压,是一种不容任何置喙的绝对权威。
他不是酷吏,他是在行使神罚。
她转头看向身旁的陆羽,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楼下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帝师,”她的声音有些发飘,“我们……我们抓了这么多人,整个扬州的官署,几乎都空了。接下来……”
“接下来,自然是审。”陆羽的目光,落在了那份账本的最后一页。
那是一张独立的名单,上面的人名,不再是江南的官员。
上官婉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当她看清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她浑身冰冷。
那上面赫然写着——
武承嗣。
大周魏王,武则天的亲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