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承嗣。
这三个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喧嚣的书房瞬间死寂。
上官婉儿只觉得心跳都漏了一拍,握着账本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她猛地抬头看向陆羽,眼中是难以掩饰的惊骇与忧虑。
如果说孙长德和庐陵王是江南官场的一颗巨型毒瘤,那魏王武承嗣,就是盘踞在神都洛阳,与国同戚的庞然大物!动他,无异于捅破天!
然而陆羽的反应,却平静得令人心悸。
他只是伸出手指,轻轻将那记录着武承嗣名字的一页翻了过去,盖在了账本底下,仿佛那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名字。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他转过头,对上官婉儿安抚地笑了笑,“先把扬州这碗饭吃干净了,才有力气去爬洛阳那座山。”
他越是云淡风轻,上官婉儿心中那根弦就绷得越紧。她太清楚了,这平静之下,是何等疯狂的谋划。
“帝师……”
“放心。”陆羽打断了她的话,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混乱的景象,“杀人不是目的,诛心才是。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跟着谁有肉吃,跟着谁,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正说着,一名亲卫匆匆从楼下跑来,神色古怪地禀报:“帝师,府外……府外又有人击鼓了。”
“哦?”陆羽眉毛一挑,来了兴趣,“又是告状的?这次是谁告谁?城西卖炊饼的告城东卖豆腐的,说他家的豆腐渣掺了水?”
这句玩笑话让紧张的气氛稍稍缓和,连上官婉儿都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那亲卫却苦着脸,摇了摇头:“都不是。是个老妇人,抱着一卷书,说……说他儿子被冤枉了。”
“冤枉?”陆羽的笑容收敛了些。
“是。那老妇人说,他儿子是城中有名的孝子,也是个老秀才,叫柳公权。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喜欢在家临摹前朝大书法家柳公权的字帖。结果今早,仓曹的周主簿为了戴罪立功,冲进他家,说他写的字‘骨力遒劲,暗藏反意’,非说他心怀李唐,把他给抓了。那老妇人说,周主簿还抢了他家祖传的一只养了几十年的乌龟,说那龟壳上的纹路,像个‘唐’字!”
“噗——”
上官婉儿刚端起茶杯,一口茶水差点全喷出来,硬生生给憋了回去,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暗藏反意的字?长得像“唐”字的龟壳?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陆羽听完,也是一愣,随即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这帮蠢货,为了活命,还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走,下去看看。这场戏,总得有个唱红脸的,也得有个唱白脸的。阎王爷当久了,偶尔客串一下青天大老爷,倒也有趣。”
刺史府门前,早已被闻讯而来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大清洗的恐怖还未散去,百姓们既感到解气,又有些惶恐不安,生怕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此刻听说有人喊冤,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位杀伐果断的陆帝师,究竟是只杀官,还是连民也一同欺压。
人群中央,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跪在地上,怀里死死抱着一卷发黄的书帖,哭得撕心裂肺。她身旁,跪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文士,正是柳公权,一脸的悲愤与无奈。
而在他们对面,仓曹主簿周扒皮——哦不,周大人,正一脸正气,唾沫横飞地指着柳公权。
“大家看!就是他!此人名为柳公权,却非要临摹前朝柳公权的字!这难道不是心向李唐的铁证吗?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他身边,一名下人还提溜着一只老乌龟,使劲地展示给众人看:“还有这只龟!帝师大人明察,诸位乡亲明鉴!这龟壳上的纹路,七拐八绕,分明就是一个‘唐’字!这是妖龟!是反龟!”
那老乌龟似乎被提得不舒服,四条腿在空中乱蹬,显得格外滑稽。
围观的百姓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有觉得荒唐的,也有被这周主簿说得将信将疑的。
就在这时,刺史府大门“吱呀”一声敞开。
陆羽一身便服,缓步而出,上官婉儿紧随其后。
他一出现,原本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帝师身上。
“何人喧哗?”陆羽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周主簿一见陆羽,顿时像见了亲爹一样,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帝师大人!下官……不,罪臣周平,为大人抓获一名前朝余孽!此人罪大恶极,请大人速速将其明正典刑!”
陆羽没理他,径直走到那老妇人面前,亲自将她扶了起来。
“老人家,有冤情,慢慢说。本官在此,定会为你做主。”他的声音温和,与方才下令抓人时的冷酷判若两人。
老妇人见他如此,哭得更凶了,指着周平,泣不成声:“大人!我儿冤枉啊!他就是个书呆子,他写的字要是能造反,那母猪都能上树了啊!”
一句朴实无华的比喻,引得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笑声。
陆羽也笑了。他转向周平,眼神却冷了下来:“周主簿,你说他写的字暗藏反意,可有凭据?”
“有!有!”周平连忙从柳公权怀里抢过那卷字帖,献宝似的呈给陆羽,“大人请看!这字,写的风骨嶙峋,杀气腾腾!这不是反贼,是什么?”
陆羽接过字帖,缓缓展开。
上官婉儿也凑过去看,只见上面是一篇临摹的《玄秘塔碑》,笔法确实劲道十足,功力不凡。
陆羽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对柳公权道:“字,写得不错。可惜,只得其骨,未得其神。匠气太重,灵气不足。”
柳公权本来一脸死灰,听他竟点评起自己的书法,不由得一愣,下意识地反驳道:“帝师所言极是,晚生也自觉在神韵上,还差了许多火候……”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现在是审案,不是开书法研讨会,顿时又闭上了嘴。
陆羽却没停,他拿着字帖,对周平道:“周主簿,你倒是给本官说说,这字,如何就‘杀气腾腾’了?哪个笔画杀了人?是这个‘捺’,还是那个‘撇’?”
“这……这……”周平哪里懂什么书法,顿时卡了壳,急得满头大汗,“这是一种感觉!一种意境!总之,就是反意!”
“好一个‘感觉’。”陆羽冷笑一声,将字帖扔回给柳公权,又指了指那只还在扑腾的老乌龟,“那这只‘反龟’,你又待如何解释?”
周平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大人,此龟乃妖物!不如当场烹了,看看它的龟汤,是不是黑色的!若是黑的,定是反贼无疑!”
此言一出,连上官婉儿都听不下去了,这简直是草菅人命到了极点。
围观的百姓们也发出一阵嘘声,看向周平的眼神充满了鄙夷。
陆羽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静静地看着周平,一字一句地问道:“周平,本官问你,我张贴檄文,是要尔等检举揭发,与逆党孙长德同流合污的贪官污吏。你却在这里,拿一个秀才,一只乌龟来充数。你是觉得本官眼瞎,还是觉得扬州百姓好骗?”
他的声音越来越冷,仿佛腊月的寒风,刮得周平脸上血色尽失。
“罪……罪臣不敢!”周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你不是不敢,你是太敢了!”陆羽厉声喝道,“你以为,随便攀咬一个无辜之人,就能抵消你自己贪赃枉法的罪过吗?你以为,制造冤案,就能在本官这里蒙混过关吗?你这是在藐视国法,更是在藐视本官!”
他猛地一指周平,对左右的亲卫下令:“此人,诬告良善,意图混淆视听,罪加一等!按大周律,诬告反坐!他告柳秀才谋反,当如何处置?”
一名亲卫上前一步,声如洪钟:“按律,当斩!”
“斩”字出口,周平两眼一翻,竟直接吓晕了过去。
陆羽看也不看他,对亲卫道:“拖下去,关入大牢,与孙长德作伴。抄没其家产,一半充公,一半,赔付给柳家母子,作为惊吓的补偿。”
他又转向那群已经被吓傻了的,前来“检举揭发”的官员们,朗声道:“诸位都看清楚了。本官要的是真凭实据的罪证,不是你们这些捕风捉影的攀诬!谁若再敢拿无辜百姓来顶罪,周平,就是你们的下场!”
说罢,他亲自将那只老乌龟从下人手里接过来,递还给柳秀才,还饶有兴致地用手指戳了戳龟壳。
“好好养着,说不定哪天,它壳上真能长出个‘官’字来。”
一场弥天大祸,竟以如此戏剧性的方式收场。柳家母子对陆羽感恩戴德,千恩万谢。围观的百姓们更是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帝师大人真是青天大老爷!”
“明察秋毫!明察秋毫啊!”
陆羽在百姓的欢呼声中,转身返回刺史府。他知道,经此一事,他在扬州的威望,才算是真正地立了起来。他不仅是杀神的阎王,更是断案的青天。
上官婉儿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这个男人,总能在最血腥的屠戮中,展现出最精妙的掌控力。他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时而化身为魔,时而又扮作了佛。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抄检孙长德府邸的密探头领,快步迎了上来,神色凝重。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盒子,双手呈上。
陆羽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并非金银珠宝,也非机密账本。
而是一叠信笺。
信纸是上好的澄心堂纸,字迹娟秀,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贵气。
上官婉-儿只扫了一眼,脸色便骤然大变,失声惊呼:“这……这是……韦皇后的笔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