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要状告孙长德,私藏前朝逆党,勾结废太子庐陵王,意图……意图谋反!”
亲卫队长吼出最后两个字时,声音都劈了叉。
“谋反”二字,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寂静的书房内轰然炸响。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连窗外的风声都停歇了。
刚刚还因发现孙长德“金蝉脱壳”之计而感到一切尽在掌握的上官婉儿,此刻一张俏脸血色尽褪,握着朱笔的手微微一颤,在舆图上留下了一点刺目的红痕。
她猛地抬头看向陆羽,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充满了惊涛骇浪。
这已经不是什么吏治沉疴、贪赃枉法了。
这是足以让整个江南,乃至整个大周都天翻地覆的滔天大案!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陆羽的脸上,非但没有半分震惊,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意料之中却又极其有趣的事情。他靠在椅背上,手指依旧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嘴角甚至还向上牵起了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那神情,不像是一个听闻了谋逆大案的臣子,倒像是一个布下天罗地网的猎人,终于听到了猎物落网时,那一声绝望的嘶吼。
“帝师……”上官婉儿的声音有些干涩。
“慌什么。”陆羽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他抬眼看向那名几乎要跪倒在地的亲卫队长,问道:“人呢?”
“就……就在府外,跪在鼓前,小的们不敢擅自处理,已经派人将他围了起来,不让任何人靠近!”亲卫队长连忙回答。
“做得很好。”陆羽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即下达了一连串命令,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第一,不要把人带进来。把他请到前院的偏厅,上最好的茶,最好的点心。告诉他,他是本官来到扬州后,见到的第一位义士,他的安危,我陆羽保了。”
“第二,调两个小队的亲卫,把偏厅给我围起来,对外宣称,是为了保护重要人证。一只苍蝇都不许飞进去。”
“第三,”陆羽的目光扫向上官婉儿,眼中闪过一丝戏谑,“婉儿,劳烦你,亲自去一趟。什么都不要问,只带一句话给他:‘帝师说了,沉冤既已鸣,便可见天日。安心等着,天,很快就亮了。’”
上官婉-儿心头一震,瞬间明白了陆羽的用意。
他不审,不问,甚至不见。
他只是把这个状告“谋反”的帐房先生,像一尊神佛一样高高地供起来,用最森严的守卫和最暧昧的态度,告诉全扬州城的人——看,鸣冤鼓响了,状告的是谋反,而我,接下了这份状纸!
这哪里是审案,这分明是在用这个活生生的人证,做他那篇《为江南除弊檄》最响亮、最血腥的注脚!
“婉儿明白。”她压下心中的巨浪,恢复了镇定,转身快步离去。
看着上官婉儿决绝的背影,陆羽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那扇雕花的木窗。
一股带着湿气的、微凉的夜风涌了进来,吹得他衣袂飘飘。
府外,似乎已经有了些许骚动。
“天,是快亮了。”他轻声自语,“但对某些人来说,这个夜晚,才刚刚开始。”
……
扬州城的官吏们,注定要度过一个永生难忘的不眠之夜。
当“盐铁副使孙长德因谋反被府上帐房告发”这个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从刺史府的门缝里飞出来时,整个扬州的官僚体系,彻底崩溃了。
如果说,白日里的那篇檄文,是将一口烧得滚烫的油锅架在了所有人的头顶。
那么这个消息,就是毫不留情地揭开了锅盖,让所有人都清楚地闻到了皮肉烧焦的滋味。
谋反!
这两个字,比“贪腐”要可怕一百倍!贪腐,或许还能抄家流放,可一旦沾上谋反,那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而孙长德是谁?
他是扬州官场上人缘最好、手腕最活、关系网最密集的“孙二哥”!在座的各位,谁没吃过他的酒?谁没收过他的礼?谁没在他的“北货生意”里,或多或少地分过一杯羹?
以前,这些是荣耀,是人脉。
现在,这些是催命符!
一时间,扬州城内,鬼哭神嚎。
城东的户曹参军,哆哆嗦嗦地将家里三代收藏的名画古籍,连夜扔进了后院的枯井里。因为其中一幅画上,画的是前朝太宗皇帝的“十八学士图”。他怕啊,怕那个陆阎王说他这是心怀故主!
城西的司马大人,对着自己花重金买来的一块太湖石,哭得涕泪横流。因为有人说,这块石头的形状,从某个角度看,有点像一个“李”字。他一边哭,一边指挥着家丁,用大锤将那块承载了他半辈子风雅的石头,砸得粉碎。
更有甚者,一个管理车马的小吏,连夜将自己最心爱的一匹汗血宝马的马鬃给剃秃了,理由是那马鬃太过雄壮,显得“有反意”。
恐慌是最好的瘟疫。
当第一个官员在夜色的掩护下,衣衫不整、神色慌张地出现在刺史府门口,声称要“检举揭发,戴罪立功”时,多米诺骨牌,被彻底推倒了。
很快,刺史府门前,上演了堪称大周开国以来最魔幻的一幕。
平日里在轿子里碰了面都要别别苗头的官员们,此刻却像是逃难的灾民,争先恐后地往刺史府里挤。
“让我先进去!我要状告盐运司的王扒皮!他去年过寿,说漏了嘴,说当今陛下是牝鸡司晨!”
“你放屁!你全家都是王扒皮!我先来的!我要举报你!你家里的屏风上,绣的是龙!虽然是四爪的,但那也是龙!你想干什么!”
“都滚开!我有惊天大案!孙长德那个狗娘养的,三年前送过我一个舞姬,我今天才发现,那舞姬的名字叫‘李仙儿’!这是何等的狼子野心!我……我这就回去把她沉塘,再来领赏!”
告密的,自首的,互相攀咬的,甚至还有把自己小妾拉来,声称是对方派来的奸细的……
刺史府的大门,几乎要被这群丧心病狂的官员给挤破了。
而陆羽,就站在后堂的阁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场闹剧,神色平静。
上官婉儿已经回来了,她站在陆羽身侧,看着下方那一张张扭曲、恐惧、疯狂的脸,只觉得一阵反胃,又有一阵说不出的快意。
“帝师,您这一招‘引蛇出洞’,怕是把整个扬州的蛇鼠,都给炸出来了。”她轻声感慨,语气中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崇拜。
“脓疮不挤破,如何上新药?”陆羽的声音,与他之前的自语如出一辙,“我只要他们乱,越乱越好。真正的毒蛇,会在所有人都乱跑的时候,才会不小心,露出自己的尾巴。”
他转过身,不再看楼下的丑态百出。
“那个帐房先生,可以带过来了。”
片刻之后,那名叫做钱立的帐房先生,被带进了书房。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也喝了热茶,但脸上的恐惧与决绝,却丝毫未减。一见到陆羽,他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草民钱立,叩见帝师大人!求大人为草民做主,为大周除贼!”
陆死没有让他起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问出了一个让钱立浑身一震的问题。
“孙长德,是不是准备杀你灭口?”
钱立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帝师,竟能一语道破他的处境。
那口为他“预备”的楠木寿材,那份已经写好了的、让他承担所有罪责的“遗书”,瞬间涌上心头。巨大的委屈和死里逃生的后怕,让他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啊!那孙长德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他……他要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草民身上,再把草民装进棺材里,伪装成暴病而亡,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城去啊!草民若不来鸣冤,今夜……今夜就是草民的死期!”
“所以,你手中有他真正的罪证。”陆羽的语气,是陈述,而非疑问。
“有!”钱立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摸出一把被油布包裹的钥匙,高高举过头顶,“真正的账本,记录了他与北边那些逆党所有往来的账本,都被草民藏起来了!只要拿到账本,孙长德必死无疑!”
陆羽的目光落在那把钥匙上,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藏在何处?”
钱立抬起头,目光在书房内那张巨大的扬州舆图上扫过,最终,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向了地图上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那不是官衙,不是钱庄,更不是什么隐秘的宅院。
而是一座位于城郊,香火鼎盛的尼姑庵。
“回大人,”钱立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账本,就藏在城郊的……静心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