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空气,仿佛被那只血淋淋的断手吸走了所有的温度,变得凝滞而冰冷。
管家陆安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觉得一股血腥气混杂着石灰的刺鼻味道,直冲天灵盖。
然而,预想中帝师的雷霆之怒并未出现。
陆羽只是静静地看着木盒中的“礼物”,片刻之后,他非但没有动怒,嘴角反而向上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几分玩味的弧度。
“呵。”
一声轻笑,在这死寂的书房中,显得格外刺耳。
陆安猛地一抬头,看到的却是自家帝师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近乎愉悦的光芒,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只断手,而是一件有趣的玩物。
“帝……帝师……这……这……”陆安的声音都在打颤。
“慌什么。”陆羽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一份来自江南的‘土产’罢了,就是卖相差了点。”
他伸出两根手指,没有去碰那只断手,而是轻巧地捏起了那卷被鲜血浸透的帛书,将其展开。
一个狰狞的“滚”字,带着扑面而来的杀气与怨毒,映入眼帘。
“字写得不错,力道十足,可惜了,没什么章法,只有一股子匹夫的蛮劲。”陆羽随口点评了一句,仿佛在欣赏一幅拙劣的书法作品。
他将帛书随手扔在桌上,目光重新落回那只断手上。
【天命之眼】悄然运转。
在那只手的上方,一团驳杂而混乱的气息袅袅升起,其中夹杂着【恐惧】、【痛苦】以及一丝微弱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嚣张(深红)】与【愚蠢(灰白)】。
系统的信息流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物品来源:吴郡张氏三公子张狂,命家奴斩下其手,以作威慑。】
【人物标签:【纨绔子弟】、【色厉内荏】、【被酒色掏空】。】
果然。
陆羽心中了然。
这根本不是那些盘踞江南数百年、老谋深算的老狐狸的手笔。这种简单粗暴、自以为是的威胁,只会出自那些被家族权势惯坏了的蠢货。
他们想用最原始的恐惧来吓退自己,却恰恰暴露了他们最大的弱点——傲慢,以及……缺乏想象力。
“陆安。”陆羽开口。
“小……小的在!”陆安一个激灵。
“去找个好点的盒子,装上冰块,把这只手……好生保存起来。”陆羽吩咐道,语气轻松,“这可是江南送来的第一份大礼,也是第一份罪证,不能弄丢了。”
“啊?”陆安懵了。
“至于这幅字,”陆羽指了指那张血字帛书,“找个裱糊匠,用最好的锦缎给它裱起来。我要挂在我的行辕里,日日观看。也好时时提醒我,江南的‘朋友’们,是多么的热情好客。”
陆安张大了嘴巴,看着自家帝师那云淡风轻的笑容,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魔鬼!
帝师绝对是个魔鬼!
面对如此恶毒的挑衅,他非但毫无惧色,反而像是猎人看到了猎物露出的破绽,兴奋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伴随着侍女的劝阻声。
“帝师正在处理要务,婉儿姑娘……”
话音未落,书房的门已被推开,上官婉儿俏脸含霜,快步走了进来。当她的目光触及书案上的那个黑漆木盒时,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你……”她看着陆羽,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可的颤抖,“你没事吧?”
她显然已经听说了这件事。
陆羽挥了挥手,示意陆安将那骇人的“礼物”先收下去。
陆安如蒙大赦,手脚麻利地盖上盒盖,抱着那个仿佛抱着催命符的盒子,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书房内只剩下两人,空气中那股血腥味似乎也淡了些。
“我能有什么事?”陆羽笑了笑,亲自为她倒了一杯热茶,“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上官婉儿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也未能驱散她指尖的冰凉。她秀眉紧蹙,美眸中满是忧色,“这分明是战书!是警告!江南那些人,都是些亡命之徒!”
“我知道。”陆羽看着她,眼神温和了下来,“我不仅知道这是战书,我还知道,我们赢了第一回合。”
“赢了?”上官婉E儿不解。
“婉儿,你看。”陆羽将她引到那幅巨大的江南道地图前,手指点在“吴郡”的位置,“如果送来的是一杯毒酒,一柄淬毒的匕首,或是一封措辞恳切、暗藏机锋的联名信,那我或许还要头疼几分,因为那代表着我的对手,是一群懂得隐忍和谋略的老狐狸。”
“可是他们送来了一只手。”他的声音沉静而有力,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穿透力,“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黔驴技穷,说明他们内部已经有人沉不住气了。他们选择用最愚蠢、最直接的方式来表达愤怒,这恰恰暴露了他们的虚弱。一只只会狂吠的狗,远没有一条会悄悄下口的毒蛇可怕。”
上官婉儿怔怔地听着,陆羽条理清晰的分析,像一剂镇定剂,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在如此巨大的压力和威胁之下,依旧能保持着绝对的冷静与理智,甚至能从中寻觅战机,心中那份担忧,不知不觉间,已化为一种更深层次的信赖与倾慕。
“那你打算怎么办?”她轻声问道。
“他们送了我一份礼,我自然要还一份。”陆羽的眼中闪过一丝锋芒,“不过,我不会立刻南下。这盘棋,棋盘在江南,但第一颗子,要落在洛阳。”
他握住上官婉儿的手,那只手依旧有些微凉。
“婉儿,我南下之后,洛阳这边,需要你帮我。帮我盯着朝堂的动向,尤其是户部和兵部,任何关于江南的钱粮、军备调动,我都需要第一时间知道。你,是我在京城的眼睛。”
他没有说“你要小心”、“你要等我回来”之类的安慰之语,而是直接将一项重要的任务交给了她。这种将后背交给对方的信任,远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能安抚人心。
上官婉儿心中一暖,重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洛阳有我。”
送走了上官婉儿,门房又来通报,说是太平公主府上的人送来了信。
陆羽展开信笺,太平公主的字迹一如其人,飞扬跳脱,锋芒毕露。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听闻江南鼠辈送你好礼?本宫府中恰好养了几只善于捕鼠的‘波斯猫’,可借你一用,保证让他们连骨头渣都不剩。”
字里行间,是毫不掩饰的杀伐之气与一丝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
陆羽失笑摇头,这位公主殿下,还真是永远都充满了活力。
他提笔回信:“静观其变,好戏开场。”
将信交给信使,陆羽换上一身朝服,再次入宫。
这一次,他没有去宣政殿,而是求见于武则天的日常起居之所——仙居殿。
见到武则天时,她正在批阅奏章,神情专注。听完陆羽平静地叙述了“江南赠礼”一事后,这位女帝的反应,比陆羽预想中还要激烈。
“砰!”
她一掌拍在御案上,上好的端砚都被震得跳了起来。
“放肆!”武则天的凤目中,怒火升腾,整个寝殿的温度都仿佛骤降了几分,“一群盘踞地方的土狗,竟敢威胁朕的帝师!威胁大周的钦差!他们这是在找死!”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陆羽要的,就是这股怒火。只有这怒火,才能烧掉一切程序上的掣肘,为他接下来的雷霆手段,提供最坚实的后盾。
“陛下息怒。”陆羽躬身道,“一群跳梁小丑的叫嚣,不值得陛下动气。臣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说!”
“臣此去江南,名为巡查,实为征战。兵贵精,不贵多。臣恳请陛下,调拨羽林卫三百人,随臣南下。臣不需要他们攻城拔寨,只需要他们,在关键时刻,为臣……站稳阵脚,宣示天威。”
羽林卫,天子亲军,每一个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更是皇权的直接象征。带上三百羽林卫,就等于带上了三百个移动的“如朕亲临”令牌。
“准!”武则天没有丝毫犹豫,“朕给你五百!由羽林卫中郎将李多祚亲自带队,听你调遣!”
“臣,谢陛下天恩!”
从宫中出来,陆羽没有回府,而是直接去了设在帝师府偏院的“巡查特使行辕”。
行辕之内,从各部抽调来的书吏、参军早已到位,一个个正襟危坐,气氛肃杀。
陆羽大步走入正堂,目光扫过众人,没有一句废话,直接坐于主案之后。
“笔墨伺候!”
一名书吏连忙上前研墨铺纸。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知道,帝师上任的第一道命令,即将发出。
然而,陆羽下达的,却并非开拔的军令。
他声音沉稳,口授法令:
“巡查天下总督诸道事宜特使府,第一号令:行文户部、工部、大理寺。着,江南、淮南、剑南三道各州府,即刻起,封存所有田契、户籍、粮仓之账簿文书,以待钦差核验。自即日起,三道之内,所有土地、人口、大宗货殖之买卖,一律冻结。”
“待本官抵达之日,便是开封核查之时。凡账目有亏,田亩不符者,以欺君之罪论处!”
这道命令,字字诛心。
它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在陆羽人还未离开洛阳之时,就已经劈头盖脸地朝着数千里之外的江南笼罩而去。
冻结交易,封存账簿!
这等于是一瞬间扼住了所有地方豪强的咽喉!他们那些见不得光的土地兼并,那些隐匿不报的人口,那些亏空巨大的粮仓,都将在这一刻,被彻底定格,再无半点腾挪涂改的余地,只能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陆-羽这把解剖刀的降临。
一名书吏用最快的速度记录完毕,颤抖着手将写好的令文呈上。
陆羽拿起特使金印,蘸饱了朱红的印泥,重重地盖了下去。
“八百里加急,发往三道!”
“遵命!”
一名背插令旗的信使接过令文,飞奔而出。
陆羽缓缓站起身,走到门口,望着信使远去的背影,眼神幽深。
那匹快马的马蹄声,还回响在洛阳城的青石板路上,但陆羽仿佛已经听到了,千里之外,江南水乡那无数亭台楼阁之中,即将响起的……无数茶杯碎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