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令如火,快马如龙。
八百里加急的信使,卷着洛阳的尘土与天子的威严,跨过黄河,渡过长江,一头扎进了烟雨朦胧的江南道。
第一站,吴郡,苏州。
这里是天下间最富庶风流的所在。粉墙黛瓦,小桥流水,软语吴侬,织就了一片锦绣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当朝廷的信使一身风霜、满面肃杀地闯入这片温柔乡时,就如同一块滚烫的烙铁,掉进了冰凉的丝绸里。
刺史府内,吴郡刺史刘文昭手捧着那封盖着“巡查天下总督诸道事宜特使”金印的令文,只觉得掌心发烫,额头冒汗。
封存账簿,冻结交易。
这十六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坎上。他这个刺史,名为朝廷命官,实则在吴郡这片地界上,真正说了算的,是那些根深叶茂、盘踞了数百年的世家大族。张氏、顾氏、陆氏、朱氏……这些家族的根系,早已与苏州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家商铺、每一户百姓,都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
朝廷的政令,若是他们点头,便能顺风顺水;若是他们摇头,便是一纸空文。
而这一次,陆羽的这道命令,不是在跟他们商量,而是直接要掀他们的桌子,断他们的根!
刘刺史几乎能想象到,当这封令文传遍苏州城时,那些平日里笑呵呵称他为“父母官”的世家家主们,会是怎样一副嘴脸。
果不其然,他这边还没想好该如何措辞去“拜访”各家,吴郡张氏的管家已经递上了帖子。
夜,张氏别业,临水听涛阁。
阁内灯火通明,暖香浮动,与阁外微凉的夜风格格不入。吴郡最有权势的几个家主,此刻正齐聚一堂。
主位上,吴郡张氏的家主张仲言,年过五旬,面容清癯,一双三角眼里闪烁着精明而阴鸷的光。他的身侧,站着一个脸色苍白、眼神躲闪的年轻人,正是他那送出“断手礼”的三儿子,张狂。
“混账东西!”
一个上好的青瓷茶杯被张仲言狠狠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茶水溅湿了名贵的地毯,也溅上了张狂的袍角,让他忍不住一哆嗦。
“谁让你自作主张,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去挑衅一个朝廷钦差的?”张仲言气得胸口起伏,“你以为这是在街头跟人斗殴吗?你这是在把刀柄往人家手里送!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张狂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爹,我……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他,让他知难而退……谁知道他……”
“他什么?他没被吓到,反而把你的蠢行当成了开战的号角,是不是?”张仲言怒不可遏,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张家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没脑子的东西!”
“好了,仲言兄,事已至此,再责骂令郎也于事无补。”一旁,会稽顾氏的家主顾亭云慢悠悠地开口了。他年纪与张仲言相仿,却是一副儒商打扮,脸上总是挂着和煦的笑容,只是那笑意从未抵达眼底。
“当务之急,是商量一下,如何应对这位陆特使的‘第一号令’。人还没到洛阳,刀就已经递到了咱们的喉咙口,这位帝师,果然名不虚传,是个狠角色。”
此言一出,在座的几位家主都沉默了下来,气氛变得凝重。
半晌,丹阳陈家的家主,一个体型肥胖的壮汉冷哼一声:“怕什么!他陆羽再厉害,还能有三头六臂不成?咱们江南是咱们的江南,不是他洛阳朝廷的后花园!他要封账?咱们就给他一本‘干净’的账!他要冻结交易?咱们就关门歇业,让整个苏州的米价、布价飞上天!我倒要看看,到时候是咱们急,还是他这个钦差急!”
“没错!”另一人附和道,“他一个毛头小子,骤登高位,不知天高地厚!咱们就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强龙不压地头蛇!他那道令文,在咱们这儿,就是一张废纸!”
看着群情激奋的众人,顾亭云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诸位的意思,是公然抗命了?”
张仲言冷冷地扫了跪在地上的儿子一眼,重新坐下,沉声道:“抗命?不,我们是奉公守法的良民,怎么会抗命呢?”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刘刺史不是要来封存账簿吗?让他来。只不过,我张家的账房前几日不慎失火,烧毁了一些;顾家的船队在太湖上遇到了风浪,沉了几船货,账目有些对不上;陈家的粮仓又进了老鼠,亏空了一些……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嘛。”
“至于冻结交易,更是无稽之谈。我们都是本分商人,朝廷不让做买卖,我们就不做。只是到时候,城里数万张嘴要吃饭,数万个织工要养家糊口,他们要是闹起来,可就不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能管得了的了。”
这番话,阴险至极。他们不直接反抗,而是用一种“软暴力”,将朝廷的政令彻底架空,还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得一干二净。
顾亭云抚掌而笑:“仲言兄高见。咱们不但不抗命,还要‘欢迎’陆特使。他不是喜欢热闹吗?咱们就给他唱一台大戏。传令下去,从明日起,苏州城内所有米行、布庄、钱庄,一律‘遵旨’歇业。我倒要看看,他陆羽是先查账,还是先平息民愤!”
一时间,阁楼内阴谋的气息弥漫,方才的紧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戏谑与残忍。
他们,已经为那位远在洛阳的年轻帝师,准备好了一份远比断手更恶毒的“见面礼”。
……
洛阳,太极殿。
朝堂之上,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距离陆羽那道“第一号令”发出已有十日,从江南、淮南、剑南三道传回的奏报,如雪片般飞入京城,堆满了御案。
内容,却惊人的一致。
“吴郡刺史刘文昭奏:钦差令下,地方豪族‘遵旨’封存账册,然多有水火盗匪之患,账目残缺不全,难以核查。”
“淮南道节度使奏:扬州盐商集体歇业,盐价一日三涨,民怨沸腾,码头工人无事可做,聚众生事。”
“剑南道按察使密奏:蜀中茶商、丝商以‘响应朝廷号令’为由,停止收购,茶农、桑农辛苦一年,血本无归,已有数起民变之兆!”
朝廷的一道善政,到了地方,竟被扭曲成了祸乱之源。那些地方豪强,以一种“顺从”的姿态,打出了一记响亮至极的耳光,狠狠扇在了整个大周朝廷的脸上。
天子的权威,在这一刻,被公然践踏。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武则天坐在龙椅之上,脸色铁青,手中的奏报被她捏得变了形。
阶下,百官噤若寒蝉。
狄仁杰手持笏板,须发微颤,脸上满是忧虑。他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陆羽的手段太过刚猛,激起了地方势力的激烈反弹,如今已成骑虎难下之势。
“陛下!”一名御史大夫终于忍不住出列,声音悲愤,“陆帝师此举,名为整顿,实为祸乱!人未出京,已搅得江南之地民不聊生!臣恳请陛下,即刻收回成命,另派稳重之臣,安抚地方,否则,国本动摇,悔之晚矣!”
“臣附议!”立刻有几名官员跟着站了出来,“陆帝师年轻气盛,不堪此重任!请陛下三思!”
反对的声浪,再次涌起。这一次,连张柬之等支持陆羽的新晋官员,也面露难色,不知该如何辩驳。毕竟,奏报上的桩桩件件,都指向了一个事实:陆羽的第一步,走得太急,也太糟。
整个朝堂,陷入了一场巨大的困境。进,则可能引发更大的动乱;退,则意味着朝廷威严扫地,向地方豪强低头认输。
就在这风暴的中心,武则天的目光,却缓缓投向了那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静静站在文臣之首的身影。
“陆羽。”她开口,声音冰冷,“江南糜烂至此,皆因你一道号令而起。对此,你,有何话说?”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陆羽身上。有幸灾乐祸,有担忧,有质疑,有审视。
只见陆羽缓缓出列,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与窘迫,反而带着一种众人无法理解的平静。
他对着龙椅上的武则天,深深一躬。
“回陛下,臣以为,江南,不是糜烂,而是……大好。”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荒唐!”那御史大夫当场就怒斥道,“民怨沸腾,百业凋敝,你竟称之为‘大好’?陆羽,你眼中可还有天下苍生?”
陆羽没有理他,只是抬起头,迎着武则天那锐利如刀的目光,声音清朗,响彻大殿:
“陛下,臣发出此令之前,便已预料到今日之局面。”
“脓疮,藏于皮下,看似无事,实则早已腐烂。如今,臣不过是用一根针,轻轻一挑,让这脓血自己流了出来。虽然看起来污秽不堪,令人作呕,但,这也让所有人,包括朝堂诸公,都看清了这病灶,究竟烂到了何种地步。”
“他们以为用民意来要挟朝廷,便能让臣,让陛下低头。却不知,他们越是如此,便越是将其罪行昭告于天下。他们自己,亲手将那块‘谋逆’的牌子,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陆羽顿了顿,环视了一圈朝堂上那些神色各异的同僚,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陛下,臣恳请即刻启程,南下江南。”
他再次躬身,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金石之气。
“他们不是喜欢唱戏吗?臣,亲自去给他们……搭一个更大的戏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