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过,天色未明,青黑色的天幕下,巨大的宫城轮廓宛如蛰伏的巨兽。
文武百官身着朝服,手持象牙笏板,在宫门外依品阶列队,静候入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肃杀,连平日里官员们低声的寒暄都消失了,只剩下晨风吹过官袍衣袂的猎猎声。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今日的朝会,将是一场狂风暴雨。
陆羽站在四品官员的队列中,一身崭新的绯色官袍,衬得他面如冠玉,身姿挺拔。他微垂着眼帘,神态平静,仿佛对周遭的暗流涌动毫无察觉。然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或隐晦或赤裸,正从四面八方投射到自己身上。有探究,有嫉恨,有忌惮,更多的,是一种看好戏的期待。
他们都在等,等看他这把天后最锋利的刀,如何应对旧党势力的雷霆一击。
“开宫门——”
随着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喏,沉重的朱漆宫门缓缓开启,百官鱼贯而入,踏上通往权力之巅的白玉阶。
太极殿内,金龙盘柱,烛火通明。
武则天高坐于龙椅之上,头戴十二旒冠冕,面容被垂下的珠帘遮掩,看不清喜怒。太子李旦侍立在侧,脸色有些苍白,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朝会按部就班地进行,议完了几桩边境的军务,讨论了秋收的赋税,殿内的气氛却愈发压抑。
终于,在议程的间隙,司空裴炎手持笏板,颤巍巍地从百官之首的队列中走了出来。
来了。
满朝文武,心头同时冒出这两个字。
“启奏陛下!”裴炎的声音苍老而洪亮,带着一种为国为民的悲壮,“臣,有本奏!”
武则天并未言语,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戎事,赖陛下天威,陆侍郎用命,北境已安。然,国本未固,臣等寝食难安!”裴炎说到此处,声调陡然拔高,老眼中竟泛起一丝泪光,“太子殿下春秋已盛,然东宫无主,皇嗣未立,此乃动摇国本之忧!臣恳请陛下,为太子殿下择选太子妃,早诞皇孙,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话音刚落,中书侍郎刘祎之立刻出列,附议道:“裴公所言,乃金玉良言!太子大婚,不仅是皇家私事,更是社稷安危之所系!臣,附议!”
“臣等,附议!”
“恳请陛下,为国本计,为太子择妃!”
一瞬间,以旧党为首的数十名官员,乌泱泱地走出来,齐齐躬身下拜,声浪汇聚在一起,如惊涛拍岸,重重地冲击着这座金碧辉煌的大殿。
他们不提人选,只谈国本。他们不说私心,只讲宗法。
这是一个完美的阳谋。
你武则天若同意,那好,太子妃的人选,自然要在我们这些顶级门阀的嫡女中挑选,东宫自此便落入我们的掌控。
你若不同意,那你就是不顾李唐江山,不顾社稷传承,你临朝称制的合法性,将在天下人心中,被打上一个巨大的问号。
李旦的脸更白了,他下意识地看向陆羽,眼中满是求助。
而陆羽,依旧垂着眼,仿佛睡着了一般。
龙椅上,武则天依旧沉默着。那十二旒珠帘,隔绝了她所有的表情,却隔绝不了那份无声的、越来越沉重的帝王威压。
殿内,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裴炎等人躬着身,心中却在冷笑。他们不怕武则天发怒,就怕她不语。拖得越久,她就越被动。他们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武则天稍有拒绝之意,他们便立刻长跪不起,将这场戏演到极致。
就在这股压力即将攀至顶峰,连空气都仿佛要凝固之时,陆羽动了。
他缓缓从队列中走出,步履从容,站到了裴炎等人的身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陛下。”陆羽开口,声音清朗,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臣以为,裴公与诸位大人,所言极是。”
什么?!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裴炎等人猛地抬起头,一脸的不可置信。他们设想了陆羽千百种反驳的言辞,却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开口附和!
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就连龙椅上的武则天,珠帘后的凤目,也微微眯了起来。
李旦更是心头一紧,先生这是……认输了?
陆羽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他转向裴炎,拱手一礼,脸上带着如沐春风的微笑:“裴公心系国本,为社稷计,拳拳之心,陆羽感佩至深。太子大婚,确实是国之头等大事,刻不容缓。”
裴炎被他这番话捧得一愣,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接话。
“只是……”陆羽话锋一转,那温和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正因是国之头等大事,太子妃的人选,才更需慎之又慎。臣以为,能为国母者,必非凡俗女子。”
“哦?”武则天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陆爱卿以为,当如何?”
“臣以为,太子妃,当集天下之美德。其品,需有班昭之德,母仪天下;其才,需有谢韫之慧,能参文墨;其貌,更需端庄贤淑,不以妖媚惑主。”陆羽侃侃而谈,说的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废话。
裴炎等人心中冷笑,说这些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从我们几家选?
“故而,”陆羽的声音陡然变得严肃起来,“为示公允,为天下表率,臣提议,为太子选妃,当效仿科举取士之法,于百官女眷之中,行‘大选’之制!”
“大选?”刘祎之皱眉道,“如何选?”
“问得好!”陆羽仿佛就等他这句话,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凡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家中,年岁相当之嫡女,皆可参选。选拔共分三试。”
“第一试,试‘德’。由御史台与大理寺共组‘品德监察司’,彻查参选女子之家风。其父、其兄、其叔伯,三代之内,凡有贪赃枉法、结党营私、德行有亏者,一票否决!以正其源!”
话音未落,裴炎等人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彻查三代?开什么玩笑!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谁家屁股底下是干净的?这哪里是选妃,这分明是借机抄家!
陆羽却不管他们,继续说道:“第二试,试‘才’。由弘文馆与国子监出题,考教经义、策论、诗赋。题目嘛……我看就以‘论女子干政之得失’为题,如何?此题,最能考验其胸襟与格局。”
“噗——”
有几个年轻官员,实在没忍住,差点笑出声来。
论女子干政之得失?
这题目简直是把刀架在所有人的脖子上。说得,天后不悦;说失,天后更不悦。怎么答都是错!这谁敢让自家女儿去考?
旧党一众老臣的脸,已经从白色变成了猪肝色。
“至于第三试,试‘貌’。”陆羽的目光扫过一张张铁青的脸,嘴角的笑意更浓了,“这相貌嘛,并非指皮相之美,而是气度风仪。臣建议,由天后陛下、太平公主殿下,以及……臣,共同主审。毕竟,臣在相人之术上,略有几分心得。”
他这句话,简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让太平公主和你陆羽来主审?
太平公主出了名的眼高于顶,看谁都不顺眼。你陆羽更是出了名的心黑手辣!让你们俩来选,这选的还是太子妃吗?这选的是你们的眼中钉、肉中背!
“荒唐!简直是荒唐!”刘祎之终于忍不住了,气得浑身发抖,“选太子妃乃国之大典,岂能如此儿戏!闻所未闻!”
“哦?”陆羽眉毛一挑,故作惊讶地看着他,“刘侍郎,方才您不是还说,太子大婚,乃社稷安危之所系吗?怎么到了为国精挑细选未来国母的关键时刻,您反倒觉得是儿戏了?”
他转向裴炎,一脸诚恳地请教:“裴公,您乃百官之首,德高望重。您说,为国本计,如此严格地为太子选一位贤内助,是不是理所应当?难道,您府上的千金,没有信心通过这区区三试吗?还是说,裴公您觉得,您家的家风,经不起御史台的查验?”
“我……”裴炎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他被陆羽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
反驳?
你反驳,就是承认你家的女儿德才皆失,承认你裴家家风不正,承认你之前那番慷慨陈词都是放屁!
同意?
那等于把自己的脖子,连同整个家族的把柄,亲手送到陆羽和御史台的刀口下!
这已经不是阳谋了,这是把他们的阳谋,变成了一口烧得通红的铁锅,然后笑眯眯地问他们:“诸位,是自己跳呢,还是我送你们一程?”
整个太极殿,鸦雀无声。
方才还气势汹汹、仿佛能代表天下民意的数十名旧党官员,此刻一个个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涨红了脸,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们惊恐地发现,他们精心构建的、用“宗法”“国本”铸成的坚固堡垒,被陆羽轻飘飘几句话,就从内部给爆破了。
高台之上,李旦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心中的惊涛骇浪,比方才更甚。他看着陆羽的背影,那道绯色的身影,此刻在他眼中,简直如同神只。
这就是先生的手段吗?谈笑之间,樯橹灰飞烟灭。
“咳。”
一声轻咳,从龙椅上传来。
武则天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笑意,珠帘晃动,仿佛凤颜大悦。
“陆爱卿此法,甚好!甚妙!”
她一锤定音。
“为国选才,为君选后,理当如此!朕看,就依陆爱卿之策,举办大选!”
她顿了顿,威严的目光扫过下方那一张张如同死了爹娘的脸。
“此事,关乎国本,非同小可。便由兵部侍郎陆羽,全权总领!御史台、大理寺、弘文馆、礼部,全力协同!朕,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另外……”武则天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裴司空、刘侍郎,你们几位,都是我大唐的股肱之臣,忠心可嘉。想必你们府上的千金,也定是兰心蕙质,品貌非凡。此次大选,可要为天下女子,做个表率啊。”
这最后一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裴炎等人的心口。
这是逼着他们,必须把女儿送上陆羽的屠宰场!
裴炎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他看着那个依旧面带微笑的年轻人,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与悔恨。
他们以为自己是围猎的猎人,却没想到,从一开始,他们就是那头被引入陷阱的蠢猪。
而那个笑意盈盈的年轻人,就是那个早已挖好了坑,只等他们往下跳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