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请奏……为我择选太子妃,并册立皇太孙。”
李旦艰难吐出的这几个字,像一块巨石,重重砸入观星阁内本已凝滞的空气中,激起一片死寂。
阁楼上的风,似乎都停了。
陆羽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他深邃的眼眸中,没有半分惊讶,反而闪过一丝了然的冷光。
来了。
这才是旧党真正的杀招。
比那些阳奉阴违的掣肘、颠倒黑白的攻讦,要狠毒百倍。
李旦见陆羽不语,心中的焦虑更甚,他急切地解释道:“先生,这看似是为我巩固储位,实则是要将我绑上他们的战车!太子妃的人选,他们早已拟好,不是裴家的嫡女,就是刘家的千金。一旦礼成,再诞下皇孙,我这东宫,便成了他们裴氏、刘氏的外戚之所!我……”
他“我”了半天,却说不出下文,俊朗的脸上满是屈辱与无力。
他堂堂大唐太子,未来的天子,竟连自己的婚姻都无法做主,要被当成巩固门阀势力的工具。
“殿下。”陆羽终于开口,他将温热的茶杯放到李旦手中,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您只说对了一半。”
“一半?”李旦愕然。
“册立太子妃,是为了控制您,这是其一。”陆羽的指节,在矮几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敲在所有阴谋家的心上。“而奏请册立皇太孙,则是为了……逼宫。”
“逼宫?!”李旦大惊失色,手中的茶杯都险些滑落。
“对,逼天后的宫。”陆羽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直视甘露殿内那位至高无上的女皇,“殿下,您想,一旦您有了嫡子,被册为皇太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大唐的传承,有了第三代。
意味着李氏的江山,后继有人。
意味着武后这位临朝称制的母亲、太后,她的“临时”属性,将被无限放大。
这道奏疏,就像一根无形的绳索,打着“为国本计”的旗号,要将武则天牢牢捆在“李家媳妇”和“李家祖母”的身份上。每一次朝会,只要皇太孙在侧,都是一次无声的提醒:您该还政于李氏了。
这是一种诛心之策。
李旦的脸,刷地一下白了。他之前只感到了针对自己的屈辱,此刻经陆羽点破,才窥见这背后更深一层的、针对他母亲的巨大恶意。冷汗,瞬间从他额角渗出。
“他们……他们好恶毒的心思!”李旦的声音都在颤抖,“母后……母后定然是因此才迟迟不批复,她在为难!”
“为难?”陆羽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嘲弄,“殿下,您还是小看了天后,也小看了您的对手。天后不是在为难,她是在等。”
“等?”
“等一个能替她拔掉这根毒刺的人。等一把足够锋利的刀。”陆羽的目光,缓缓落回到李旦身上,那眼神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而这把刀,在今天,终于从北境的磨刀石上,饮饱了鲜血,回鞘了。
李旦看着陆羽那双平静而又充满力量的眼睛,心中的惶恐与不安,竟奇迹般地被一点点抚平。他像是抓住了一根定海神针,所有的惊涛骇浪,似乎都变得不再那么可怕。
“先生,那我该如何是好?”他此刻,已将陆羽视作唯一的依靠。
陆羽端起自己的茶杯,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才悠悠说道:“殿下,他们既然想请奏,便让他们请。他们既然想演戏,我们就搭好台子,让他们唱。”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只不过,这出戏的结局,由谁来写,可就由不得他们了。”
……
同一片夜色下,长安城,平康坊。
与皇城的肃杀、东宫的压抑不同,这里是另一番天地。
裴炎的府邸,此刻灯火通明,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前厅里,悠扬的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貌美的舞姬舒展着水袖,长袖善舞。
然而,在这靡靡之音的背后,一墙之隔的书房内,气氛却凝重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司空、同平章事裴炎,正襟危坐于主位。他年过六旬,须发已有些花白,但一双眼睛依旧精光四射,此刻却紧紧皱着眉头,手中捻动的佛珠,也比往日快了几分。
他的下首,坐着中书侍郎刘祎之、御史大夫魏玄同等几位旧党的核心人物。
这些人,无一不是朝堂上跺跺脚便能让一方震动的大佬,此刻却个个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良久,性子最急的刘祎之终于忍不住,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那陆羽小儿,真回来了!而且……而且还被天后召入了甘露殿!”
他口中的“陆羽小儿”,此刻已是兵部侍郎,参知政事,官阶与他相差无几,甚至因军功在身,圣眷更隆。
“何止是入了甘露殿。”另一位官员,刑部尚书张楚金阴恻恻地补充道,“我的人来报,他从甘露殿出来后,连家都没回,便被东宫的内侍监亲自接走了!亥时入宫,子时才出,这般恩宠,简直闻所未闻!”
“哼,恩宠?”裴炎冷哼一声,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那不是恩宠,那是天后磨快了刀,准备要大开杀戒了!”
此言一出,书房内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在座的都是人精,谁不明白这个道理?
陆羽离京之时,不过是个崭露头角的后起之秀。他们虽然忌惮,却也并未将其视作心腹大患。
可如今,这位“后起之秀”带着平定突厥的不世之功,挟大胜之威归来,身份已然不同。他不再是需要依附于天后才能生存的谋士,他自己,就已经成了一方不可忽视的势力。
他是天后手中最锋利、最听话,也是最致命的一把刀。
“裴公,我们那道奏疏……”魏玄同忧心忡忡地问道,“天后已经压了三日,如今陆羽回来,怕是……怕是会有变数啊。”
那道奏请为太子择妃、册立皇太孙的奏疏,本是他们精心设计的一步妙棋。
进,可以此为契机,安插自己人入主东宫,从长远控制皇嗣。
退,可以此试探天后的底线,并向天下人彰显他们心系李唐、稳固国本的忠臣之心。
可这步棋,有一个最大的前提——陆羽不在长安。
没有了陆羽这个最大的变数,他们可以从容地与天后周旋、博弈。
但现在,这头饿狼回来了。
一想到陆羽那神鬼莫测的手段,在座的众人便觉得一阵心悸。当初的科举舞弊案,他悄无声息地引爆,让他们折损了好几员大将,至今想来都后背发凉。
“变数?”裴炎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玄同,你太小看他了。他不是变数,他是来掀桌子的。我们还在想着如何出牌,他想的,却是如何把我们这些打牌的人,连同桌子一起劈了!”
这个比喻,让所有人心中一寒。
刘祎之不服气地说道:“裴公,您也太高看他了!他不过一幸进小人,仗着几分小聪明和天后的宠信罢了。如今他大权在握,正是得意忘形之时,我们只需抓住他的错处,以言官弹劾,未必不能……”
“错处?”裴炎打断了他,眼神如鹰隼般锐利,“你告诉我,他有什么错处?领兵出征,他大获全胜,这是天大的功劳;朝堂议事,他言辞凿凿,无懈可击;就连私德,此人除了与太平公主走得近些,几乎没有任何把柄!他就像一条藏在暗影里的毒蛇,你看不到他,可他随时能给你致命一击!”
裴炎越说,心中的恐惧便越盛。
与武后斗,他还有迹可循。因为武后是帝王,帝王有帝王的规则和逻辑。
可与陆羽斗,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个人,仿佛不属于这个时代,他的所思所想,他的行事风格,完全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畴。
这是一种面对未知时,最深沉的恐惧。
书房内,再次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前厅的丝竹之声,此刻听来,竟显得格外刺耳。
“不能再等了。”裴炎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狠厉,“既然他要掀桌子,那我们就在他掀桌子之前,先把这出戏唱成铁案!”
他看向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明日朝会,所有人,一同奏请!就说太子年已长成,东宫无主,于国本不利!我们不提人选,只请天后下旨,为太子大婚!我们把此事,摆在天下人面前,用孝道、用宗法、用人伦来施压!我倒要看看,他陆羽,要如何破解这个阳谋!”
“天后若是还不允呢?”魏玄同问道。
裴炎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狰狞的笑意。
“不允?那我们就长跪不起!以百官之意,请立国本!天后可以杀我们一两个,难道还能杀了我们所有人不成?她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那她离身败名裂,也就不远了!”
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众人闻言,精神皆为之一振。
没错,陆羽是厉害,可他终究只有一人。而他们,代表的是整个大唐的士族阶层,是维系这个帝国运转的根本!
只要他们团结一致,即便是天后,也要退避三舍!
“好!就依裴公之计!”刘祎之等人纷纷响应,原本的恐惧与不安,被一种同仇敌忾的激愤所取代。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明日朝堂之上,他们百官施压,陆羽束手无策,天后脸色铁青的场景。
然而,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书房的屋檐下,一只不起眼的夜枭,在听到裴炎那番话后,悄无声息地振翅而起,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与此同时,永兴坊,陆府。
陆羽刚刚送走李旦派来的内侍。
书房内,他正看着系统界面上,那清晰浮现的一行行小字。
【叮!检测到旧党核心密谋,已为您转录关键信息……】
【密谋地点:平康坊,裴炎府邸。】
【核心决策:明日朝会,百官将以“稳固国本”为由,集体施压,奏请为太子大婚,逼迫天后同意。】
【后续策略:若天后不允,则长跪不起,以孝道、宗法人伦裹挟天后……】
陆羽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长跪不起?百官施压?”他轻声自语,“真是……好大的一份礼啊。”
他非但没有丝毫担忧,眼中反而燃起了兴奋的光芒。
他正愁没有一个足够大的舞台,来彻底打垮这帮老家伙。
没想到,他们自己,亲手把舞台都搭好了。
他伸了个懒腰,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向皇宫的方向。
夜色深沉,万家灯火俱灭。
唯有那座权力之巅,依旧透着幽微的光。
他知道,此刻,有三位大唐最尊贵的女人,或许都因明日的朝会而辗转难眠。
天后在思索如何应对这波汹涌的逼宫。
太平在担忧他能否化解这场危机。
而婉儿,则在为他,也为天后,默默地祈祷。
陆羽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夜风,心中却是一片火热。
他缓缓抬起手,仿佛要将这满城风雨,都握入掌中。
“选太子妃么……也好。”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中回荡,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只是这长安城里,够资格做我学生妻子的女子,可不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