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炉的余温未散,风暴便不期而至。
正午,祭司王正在何维修复的大浴场边,主持一场祈雨仪式。
城北那座用于监测洪水的了望塔上,敲响了急促且凄厉的陶钟。
咚、咚、咚、咚!
钟声没有了往日的悠扬,破碎得像是因为恐惧而发抖的喉音。
十分钟后,一名被称为“北方之眼”的斥候,被抬进了议事大厅。
这个斥候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他那象征着城市卫兵身份的红铜臂环已经扭曲变形,深深嵌入了肉里。
他的整条左腿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反向弯曲,显然是被某种极重的物体高速撞击并碾压过。
更可怕的是他的精神状态。
这位曾经在荒原上即使面对孟加拉虎都敢于周旋的勇士,此刻正像一个受惊的婴儿般缩在担架上,双眼圆睁,瞳孔涣散,嘴里只有毫无意义的呓语。
“多足……雷声……白色的脸……”
何维大步上前,推开了正在为斥候擦拭身体以求“洁净”的低级祭司。
“别擦了,他的血快流干了!”
何维半跪在担架旁,伸手按住斥候的颈动脉。
微弱且狂乱。
他仔细检查了那条断腿。
皮肉翻卷,骨头粉碎。
在伤口处,何维发现了一圈明显的淤青印记,那是包覆了金属的硬木轮辋,将人体组织像压路机一样碾碎所留下的痕迹。
何维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敌人应该是越过山口了。”
何维站起身,环视着议事厅里那些神色惊慌的贵族与长老。
“开伯尔山口。”何维冷冷地吐出这个名字,仿佛是在宣判某种死刑,“那是兴都库什山脉唯一的缺口。一旦那个口子被撕开,从那里直到印度河平原,就是一马平川。”
“没有任何屏障能挡住那些双轮战车。一天一夜,最多两天,他们就会兵临摩亨佐·达罗城下。”
“不这不可能。”一名身穿精致白棉袍,戴着青金石项链的老者颤巍巍地站了出来。
他是负责城市贸易的总长,掌管着摩亨佐·达罗所有的度量衡与契约。
“北方有三十三个城邦,有古姆拉、有勒赫马德希萨尔,那些都是我们的盟友,他们怎么可能连一点烽火都没传回来?”
斥侯似乎听到了老者的声音,回光返照般地挺起了脖子。
“没有了……都没有了……”
斥候用最后的力气,发出了一声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吼:“他们不是为了抢劫,他们是来杀神的!他们把所有的城墙推倒,他们把所有的人杀光!火焰,遍地都是火焰!”
“阿——利亚!阿——利亚!”
吼完这最后两个音节,斥候重重地倒回担架,双眼依然惊恐地瞪着屋顶的红砖穹顶。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阿利亚!”阿难公主躲在何维身后,小手冰凉,指甲几乎嵌进何维的肉里,“这是那些白色恶鬼的自称,意思是‘高贵之人’。”
何维深吸一口气。
雅利安人的先祖。
历史的车轮终于带着刺耳的尖啸声,碾到了他的面前。
那是一群信奉“因陀罗”的游牧武士。
在他们的经典《梨俱吠陀》中,因陀罗被尊称为“普兰达拉”,意为“城堡毁灭者”。
在他们的文化基因里,这种把人圈养在墙壁里的城市,是名为“弗栗多”的旱魔与恶龙的巢穴,是堕落与软弱的象征。
所以他们不只是来抢劫的,他们是来进行一场名为“净化”的圣战。
毁灭城市,就是取悦神灵。
“必须立刻备战!”何维转身看向祭司王,“那些青铜箭头造了多少了?”
祭司王面色苍白,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刚刚造了三千枚,可是苏基,我们的人还没学会怎么射得准。”
“没时间练准头了。只要把弓拉开,对着人堆射就行!”何维语速极快,“听着,我们要把摩亨佐·达罗所有的入口堵死。”
“把城外那三千名做泥砖的工匠召集起来,给他们每人发一支青铜矛。”
“把仓库里的大麦袋子都搬出来,在主要街道上堆成街垒。”
“那些战车一旦失去速度,就是活靶子。”
“我们要利用巷战……”
“等等!苏基大人!”
刚才那位贸易总长突然高声打断了何维的话,他那张满是精明皱纹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对财产的痛惜,而非对战争的决然。
“街垒?巷战?你是要让那些肮脏的野蛮人进入我们的城市?”
老者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这里的一块红砖都刻着经文,这里的每一个陶罐都价值连城!如果在街道上打仗,血会弄脏神城,火焰会烧毁我们的棉布仓库和象牙作坊!”
“那可是几代人积攒下来的财富啊!”
“如果不打,你留着那些棉布给你的尸体裹尸吗?”何维怒道。
“我们可以谈!”老者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看向周围的贵族们。
这番话瞬间引起了共鸣。
这些习惯了在谈判桌上用天平和砝码解决问题的商人们,眼中纷纷亮起了“智慧”的光芒。
“对啊!那些雅利安人远道而来,不就是为了求财吗?”
“他们生活在苦寒的草原,一定没见过棉布,没吃过如此精细的小麦,更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城池。”
一名肥胖的谷物商人从人群中挤出来,满脸堆笑:“大王,我觉得我们不需要流血。我们可以凑一笔‘买路钱’。”
“我愿意出五百袋上等面粉!”
“我出五十匹织金的棉布!”
“还有女人!”另一个贵族猥琐地提议,“那些野蛮人没见过我们的舞女。挑选一百个最漂亮的圣妓送给他们的大首领,再送上黄金和宝石,跟他们签一个契约。”
“这世界上就没有做不成的买卖,只要价钱合适。”
议事厅里的气氛瞬间变了。
刚才的恐惧似乎被这种金钱带来的虚假安全感冲淡了。
人们开始热烈地讨论着该送多少东西才能让那群雅利安人满意地离开。
他们甚至开始赞美祭司王的仁慈,不用让子民流血就能化解危机。
何维站在大厅中央,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浑身冰冷。
那是一种比独自面对剑齿虎还要绝望的冰冷。
文明的诅咒。
这是一群真正的绵羊。
他们被安全感喂养得太肥了,以至于忘了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是弱肉强食。
他们天真地以为,只要把身上的羊毛剪下来送给狼,狼就会变成素食动物,或者礼貌地转身离去。
阿难感觉到了何维身上散发出的恐怖低气压。
“维……”她轻轻拉了拉何维的衣角。
“闭嘴!”何维猛地甩开阿难的手,声音如同一声炸雷,让整个喧闹的大厅瞬间死寂。
他大步走到那个主张议和的贸易总长面前。
“契约?”
何维从老者的怀里粗暴地掏出一块雕刻精美的滑石印章。
“你觉得这块破石头在那些人眼里是什么?”
老者被何维的气势吓得结结巴巴:“这是信誉,是规则!”
啪!
何维将那枚印章狠狠摔在地上,红砖地面坚硬无比,滑石印章瞬间粉碎。
“这只是石头!”
何维指着那个谷物商人,又指着那个提议送女人的贵族。
“五百袋面粉?一百个女人?”
何维笑了,笑得狰狞而充满杀气。
“当他们骑着马、驾着车冲进来的时候。你的面粉是他们的,你的女人是他们的,连你那颗肥得流油的脑袋,也是他们的!”
“在刀剑面前,没有买卖,只有征服!”
“狼是不会和肉谈判的!”
何维的咆哮在圆顶大厅里回荡,震得每个人耳膜嗡嗡作响。
“你虽然是苏基,是洁净者,但你太野蛮了!”贸易总长气得满脸通红,“我们摩亨佐·达罗立国五百年,靠的就是和气生财!我们从未打过仗,我们……”
“所以你们能活到今天简直就是个奇迹!”
何维转身看向祭司王。
“告诉我。你选择打,还是选择跪着死?”
何维直视着那双带着犹豫的眼睛。
祭司王坐在镶满绿松石的宝座上,手里的权杖在微微颤抖。
他看着那一群满脸期盼的贵族,又看着何维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
作为一个神权统治者,他本能地厌恶流血。
他的职责是维护城市的秩序与繁荣,而战争意味着失控。
更重要的是,在他的认知里,从未有任何一个部落能拒绝摩亨佐·达罗拿出的惊天财富。
“来自东方的强者,伟大的苏基!”祭司王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疲惫,“你带来了干净的水,我很感激。但也许你不了解我们这片土地的规矩。”
“既然大家都认为可以谈谈……”
祭司王的话还没说完,何维眼中的光芒就黯淡了下去。
失望。
彻底的失望。
“很好。”何维打断了他,声音恢复了那种令人心悸的平静,“那就按照你们的规矩办。”
他大步走到角落,一把拔起插在花坛里的黑铁三叉戟。
那黑色的金属在透窗而入的阳光下,没有一丝反光。
“我只做我该做的。”
何维将三叉戟扛在肩上,那是他在华夏神洲早已养成的的霸道姿态。
“你们去准备黄金、面粉和女人,去搞你们的那套‘绵羊契约’。”
“我会带着那些相信手中的矛、而不是相信嘴皮子的人,守住西门。”
何维走到大厅门口,停下了脚步,背对着众人。
“另外,阿难必须跟我走。她已经当过一次祭品了,绝不能再给那些野蛮人当第二次。”
说完,他不再理会身后的喧哗与指责,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阿难看着父亲,又看着那个远去的黑色背影。
她想起了在红树林里,那个男人一戟钉死史前巨鳄的画面。
也想起了何维在恒河平原上一击打翻犀牛的瞬间。
那种力量,那种纯粹的、为了生存而爆发的力量,是这座红砖之城从未有过的东西。
“父王!”阿难最后叫了一声,然后决绝地提起裙摆,向着那个背影追了出去。
门外,摩亨佐·达罗的阳光依旧灿烂,红色的砖墙仿佛在烈日下燃烧。
但在何维的眼中,这些不是红砖。
这些将是一块块沾满血腥的墓碑。
两天后。
城外的地平线上,扬起了漫天的黄尘。
那是几千匹战马和数百辆青铜战车奔腾而起尘埃,它们遮蔽了太阳,让“死神”的阴影先一步笼罩在了这座只有商业与享乐的文明之城上空。
而在城门口,贸易总长带领着一支满载着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和美女的使团车队,正满怀信心地去迎接那些来自北方的“客人”。
他们手里拿着最精美的天平和契约板。
像极了一群以为是去赴宴,实际上是去受死的小丑。
何维站在西门临时搭建的街垒后,手里握着一块干硬的大麦饼,狠狠地咬了一口。
“看着吧,阿难。”
“记住这一幕。这将是你这一生中最昂贵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