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被大祭司王官方认证的苏基，何维在摩亨佐·达罗拥有了超乎想象的权威。
他可以在这座红色巨城的任何角落行走，身后只需要跟着作为向导和翻译的阿难公主。
随着深入的探访，何维心中的惊叹与惋惜这两种矛盾的情绪，像拧麻花一样纠缠在一起。
“阿难，告诉我，这些是什么？”
在城市最繁华的工匠大道上，何维指着一个商铺摊位上的一组方形物体问道。
那是一些用深褐色燧石和玛瑙打磨而成的立方体，大大小小，排列得整整齐齐。
最小的比指甲盖还小，最大的像砖头一样重。
“这是砝码，维。”阿难拿起一个中间大小的立方体，骄傲地说，“无论是在这里的市场，还是在海边的洛塔儿港口，只要是一单位的重量，就是这么重。这是父王定下的规矩，只有重量统一，交易才公平。”
何维接过那个燧石立方体，感受着那冰凉且精准的切面。
标准度量衡。
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部落还在“以物易物”、或者“我看这块肉值那个斧头”的随缘交易时代，摩亨佐·达罗人已经确立了极其严格的十进制和二进制混合的重量体系。
这不仅仅是商业的繁荣，这是数学和管理学的奇迹。
何维放眼望去，街道两侧的商铺里琳琅满目。
他看到了来自北方山区的青金石被雕刻成精美的管珠，那是美索不达米亚贵族都渴望的奢侈品。
他看到了用骨针和铜针缝制的棉布长袍，那是此时地球上唯一的棉纺织中心。
他还看到了有人在下一种类似棋类的游戏，棋子是烧陶的，棋盘画在砖地上。
人们面色红润，即使是底层的陶工，也能吃上大麦饼和烤鱼。
街角甚至有专门清理垃圾的清洁工，以及为牛车维护车轮的修车铺。
“摩亨佐·达罗是一座即便放在三千年后也不算落后的宜居城市。”何维由衷地赞叹。
这里是商人的天堂，是工匠的沃土，是官僚的乐园。
“维，你看，摩亨佐·达罗是不是很美？”阿难看着何维眼中的赞赏，眼中闪烁着少女的光彩，“比你的铜陵，如何？”
何维转过头，看着阿难那张无忧无虑的脸庞，嘴角的笑容慢慢收敛。
“摩亨佐·达罗作为城市，它打一百分。”
何维突然伸手，从旁边一名巡逻经过的士兵腰间，抽出了一把佩刀。
那名士兵吓了一跳，正要发怒，看到是苏基大人，立刻换上了恭敬的笑脸。
何维掂了掂手中的佩刀。
与其说是佩刀，不如说是一块打磨成长条形的金属片。
材质是红铜，表面有一些锻打的痕迹，但没有血槽，没有加固的脊线，甚至刀柄只是用两块木片夹住，再用生皮绳子缠绕而成。
何维将这把红铜刀放在膝盖上，稍一用力。
“吱嘎——”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
这把在士兵眼中用来维护治安的利器，像一根煮熟的面条一样，被何维单手折成了九十度的直角。
周围的商贩和士兵都惊呆了。
何维将弯曲的佩刀扔回给那个目瞪口呆的士兵，拍了拍手。
“但作为一个国家，摩亨佐·达罗是负分。”
“阿难，这就是你们的武器？你们靠这个去挡住北方那些开着战车的恶鬼？”何维的语气严厉起来。
“这是用来抓小偷的。”阿难有些底气不足，“我们的城市不需要战争，我们和周围的村落都有契约。”
“契约是建立在刀剑之上的！”何维打断了她，“如果你的刀不够硬，你的契约就是擦屁股的草纸！”
接下来的半天时间里，何维让阿难带他去了摩亨佐·达罗的武器库。
结果让何维彻底绝望。
所谓的武库，其实只是一个大一点的杂物间。
里面堆满了红铜制作的平斧——没有銎孔，仅仅是一块扁平的金属，需要要把木柄劈开夹住它，然后绑起来。
这玩意砍两下就会松动，稍微碰上硬物就会卷刃。
除了平斧，就是大量的石矛和一些甚至没怎么打磨的燧石箭头。
“没有弓弩，没有投石机，没有护甲，甚至没有专门的作战部队。”何维在参观完后，站在空荡荡的校场上——这里现在被一群人在晒谷子——无奈地捂住了额头。
这是一群富得流油的商人，他们把所有的智慧都用来让生活更舒适，却忘记了在这个野蛮的时代，只有勇武才能守护文明。
那个所谓的祭司王，更像是一个行政市长，而不是军队统帅。
“时间不多了。”
何维看着夕阳下这片红色的城市建筑群。
一旦雅利安人的战车集群冲过来，这里的一切都会在瞬间化为乌有。
他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给这群人手搓出一支黑铁龙骑。
这附近没有铁矿，就算有，搭建高炉、脱碳、锻打的周期也太长了。
只能做最现实的技术升级。
“锡。”
何维突然转身，抓住阿难的肩膀，“带我去那些做首饰的工坊。我要找一种灰白色的、很脆的金属，或者是一种黑色的重沙石。”
阿难虽然不知道何维要干什么，但她感受到了那股紧迫感。
半个时辰后，在城市西北角的一处宝石工坊里。
何维在一堆等待加工的原料中，翻出了他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袋灰黑色的矿石粉末，在这里，工匠们用它来给陶器上一种特殊的釉色，或者在熔化金子时加一点点来改变色泽。
“就是它！二氧化锡，也就是锡石！”何维抓起一把那沉甸甸的黑砂，眼中精光四射，“感谢你们发达的贸易网，连阿富汗和俾路支的锡矿都买来了。”
“苏基大人，这个石头不能做武器，它太脆了，烧化了也是一团渣。”首饰工匠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提醒这位尊贵的洁净者。
何维看着这群在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工匠，脸上露出笑容。
“把城里所有的这种黑沙石都征集过来！还有那些软趴趴的红铜锭！再准备足够多的木炭和蜂蜡！”
“今天，我要教你们把这些东西变成合金。”
……
摩亨佐·达罗拥有这个时代最先进的制陶业，这意味着他们拥有能够达到1100度高温的窑炉。
这是一个天然的冶炼厂。
夜幕降临，位于城外的“官窑”区却灯火通明。
在何维的强力干预下，祭司王调拨了三十名最熟练的火工，完全听从何维的调遣。
“记住这个比例。”
何维站在炙热的坩埚前，手里拿着一把精准的玛瑙砝码。
“六份红铜，一份锡石粉。大概就是十比一到八比一的关系。”
红铜的熔点是1083度，而锡只有232度。但当两者融合时，奇妙的化学反应会让合金的性能发生质的飞跃。
“鼓风！”
在皮风箱沉闷的呼啸声中，坩埚里的红铜液翻滚着，发出耀眼的红光。
何维将称量好的锡石粉末撒入其中，并扔进去了一把草木灰作为助熔剂和去杂质层。
随着不断的搅拌，原本呈现赤红色的铜液，颜色开始发生变化。
那是金黄色。
一种比黄金稍微暗淡，但透着冷硬质感的青金色。
这是青铜。
“倒模！”
何维一声令下，滚烫的青铜液被注入了早已预热好的石制模具中。
这是何维用泥巴亲手捏的一个模型——一个带有中脊线、有柳叶形锋刃，并且尾部带有一个锥形銎孔的矛头。
这在华夏神洲已经过时的武器，但在这里，却是降维打击。
等待冷却的时间漫长而焦灼。
工匠们窃窃私语，他们不知道这种金黄色的东西到底有什么用，看起来除了颜色好看，没什么区别。
何维敲碎了外层的泥范。
一柄闪烁着暗金色光芒的矛头出现在众人眼前。
何维用钳子夹住它，放入水中淬火，随着一阵白烟升起，他将这柄崭新的青铜矛头装在了一根早已削好的坚硬杆上。
因为有了銎孔，矛头与木杆的结合极其紧密，不再需要那种不可靠的绳子绑扎。
“谁的刀最硬？拿出来。”
何维提着新矛，环视四周。
一名壮硕的守卫队长走了出来，拔出了他引以为傲的佩刀。那是一把加厚过的红铜砍刀，算是这个城市的“神兵”了。
“砍它。”何维将矛头搁在一块砧木上，指着矛刃说道。
队长有些犹豫：“苏基大人，会砍坏的。”
“让你砍就砍！坏了我赔你一斤黄金！”
队长深吸一口气，双手举起红铜大刀，对着那个金黄色的矛头狠狠劈下。
“铛——！！”
清脆、高亢的金属撞击声，没有卷刃，没有断裂。
只见队长手中的红铜大刀，刀刃崩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整个刀身因为反震力而弯曲变形。
反观那柄青铜矛头，仅仅在表面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印，手指一抹，依旧寒光凛冽，锋利如初。
全场死寂，紧接着是粗重的呼吸声。
这群一辈子只玩过软红铜和脆石头的工匠和战士，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硬。
太硬了。
这不仅是金属的硬度，这是这个软弱的商业文明此刻最缺乏的“骨气”。
“这就是青铜。”何维举起手中的长矛，矛尖指着星空，声音充满了蛊惑力，“它比红铜硬，比石头韧。只要有了它，再加上城墙，你们才有可能活下来。”
祭司王也来到了现场。
他捡起那个崩口的红铜刀，又摸了摸那把完好无损的青铜矛，手在微微颤抖。
他是一个极其精明的管理者，瞬间就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苏基！”祭司王抬头看着何维，眼神变得炽热，“我们需要做什么？”
“这种锡石，你们还有多少？”何维问。
“不多，但我们的库房里有很多以前用来做釉料的存货。”祭司王回答。
“全部拿出来。”
何维从怀里掏出一把他在路上就削好的木制模具，那是箭簇的模型。
不是简单的扁平箭头，而是三棱流线型、带倒刺的杀人利器——这种形状只有用流动性极好的青铜溶液配合“失蜡法”才能铸造出来，石头打磨根本做不到。
“我们没时间做长剑和大刀了，那需要太多锻打。”何维的语速很快，“集中所有的锡和铜，优先生产青铜箭头和青铜矛头，”
“用青铜箭头把你们的仓库填满，每个人都要学会用弓箭在墙后射击。”
“把青铜矛头发给你们所有的壮丁，让他们排成排，把矛尖朝外。”
“当敌人的战车冲过来的时候，不需要他们有武艺，只需要他们握紧手里的矛，不要退缩，剩下的交给武器！”
那一晚，摩亨佐·达罗的红砖不再是用来盖房子，而是被当成了熔炉。
整座城市的工匠体系在何维的指挥下疯狂运转。
制蜡模、裹泥浆、焙烧脱蜡、熔炼合金、浇铸成型。
何维将“失蜡法”这一黑科技直接扔到了这个还在用石范铸造的文明脸上。
这种方法最适合大批量生产形状复杂的箭头。
工匠们看着那些精巧、锋利得足以划破空气的“三棱箭簇”像流水一样从模具里倒出来，那种对技术的狂热压倒了对战争的恐惧。
烟尘四起。
摩亨佐·达罗上空原本清澈的空气变得浑浊，那是煤烟、铜蒸汽和草木灰的味道。
但这一次，没有人抱怨“不洁净”。
因为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是在这个乱世活下去的味道。
何维站在高高的砖墙上，看着下方火光冲天的工坊。
阿难悄悄走到他身后，将一件新的长袍披在他身上。
“维，你把这种杀死魔鬼的火焰给了我们，父王说，这可能会让我们的心变得野蛮。”
何维回头，看着这个聪明得有些过分的少女，又看向远方黑暗的旷野。
“阿难，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先变成野兽，才有资格谈论做人的文明。”
他指着那些新出炉的、堆积如山的青铜箭头，在火光下闪烁着嗜血的光泽。
“记住这一夜。这才是真正的文明洗礼。”
“明天开始，我要教你们的军队，怎么用这些东西，去把那些轮子和马蹄，永远地钉死在印度河的河滩上。”
远方，风暴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