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元年,夏末秋初。
本该是收获的季节,河北大地的气氛却比凛冬更肃杀。
邺城,这座昔日韩馥治下还算安宁的冀州州治,如今已彻底换了天地。
州牧府邸的匾额依旧高悬,但进出往来的,早已是身着袁氏部曲服饰、眼神倨傲的兵卒。
府内深处,一间守卫森严的书房里,曾经的冀州牧韩馥,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瘫坐在一张胡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棂分割出的一小块天空。
他原本富态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华贵的锦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更显其形销骨立。
几案上,摆放着已经冰凉的精致膳食,他却连看都未看一眼。
门外传来沉稳而略带刻意的脚步声,袁绍在一众谋臣武将的簇拥下,缓步而入。
他今日未着甲胄,仅是一身玄色深衣,头戴进贤冠,步履从容,面容俊雅依旧,只是那双看似平和的眼眸深处,压抑不住的野心如同野火般灼灼燃烧。
他身后,郭图、逢纪面带得色,许攸眼神微妙,颜良、文丑二将则按刀而立,凶悍之气扑面而来。
“文节兄,”袁绍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近日身体可好些了?底下人伺候得可还周到?”
韩馥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目光落在袁绍身上,嘴唇哆嗦了几下,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最终只是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嗬嗬声。
他如今形同囚徒,连饮食起居都被“照顾”得无微不至,所谓的“身体”,早已不由自己掌控。
袁绍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自地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这间曾经属于韩馥的书房,如今已彻底打上了他的印记。
他轻轻抚摸着光滑的案面,仿佛在抚摸冀州广袤的土地和丰厚的仓廪。
“文节兄啊,”袁绍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虚假,“非是绍逼迫于你,实是如今局势危殆,刘辩小儿在长安倒行逆施,信用奸佞陈宫,屠戮忠良,迫害宗室!
我袁本初世受汉恩,岂能坐视汉室江山沦丧于宵小之手?
冀州乃天下重资,钱粮丰足,甲兵犀利,正该用于匡扶社稷,清君侧,安黎民!
兄台性情宽厚,不擅兵事,将这千斤重担交予绍,亦是出于公心,为了这大汉天下啊!”
他这番话冠冕堂皇,将自己抢夺州牧之位的行径粉饰得大义凛然。
韩馥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愤怒,而是源于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想起了那些“不明身份”的死士,想起了颜良、文丑带兵“护卫”州牧府时那冰冷的眼神,想起了郭图、逢纪每日在耳边看似劝慰、实则威胁的言语。
他知道,自己若再不“识时务”,下次端来的,恐怕就不是冰冷的饭菜,而是鸩酒或白绫了。
“本初……贤弟……”韩馥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
“冀州……冀州之事,便……便全权托付于你了……只求……只求贤弟念在往日情分,保全我……保全我韩氏一门老小性命……”
他说完这番话,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整个人又缩回了胡床的阴影里,不再言语。
袁绍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要的就是这句话,这个名义上的“自愿让贤”。
他站起身,走到韩馥面前,亲手将他扶起——尽管韩馥浑身瘫软几乎无法站立——语气更加“恳切”:“文节兄深明大义,绍感佩五内!兄台放心,绍必待兄如亲兄,韩氏一门,必享富贵荣华,安度余生!”
他随即对左右吩咐,“送韩公回后院静养,好生伺候,不得有误!”
两名健硕的亲兵上前,几乎是架着韩馥,将他拖离了书房。
看着韩馥消失的背影,袁绍脸上的温和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掌控一切的冷厉。
他回到主位,目光扫过麾下众人。
“明公!”郭图迫不及待地踏前一步,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
“韩馥既已‘自愿’让贤,冀州牧之位,名正言顺归于明公!此乃天意!当立刻传檄各郡县,稳定人心,同时集结兵马,准备南征!”
逢纪也阴恻恻地补充道:“不错!檄文早已备好,只需明公签署,便可明发天下!历数刘辩昏聩、陈宫奸佞之罪,昭告明公‘清君侧,安社稷’之赤诚!
兖州刘岱、河内王匡、山阳袁遗处,亦需再次遣使,督促其履行盟约,共同起兵!”
大将颜良早已按捺不住,声如洪钟地吼道:“明公!给末将五万精兵为先锋,渡河直取洛阳,定将那刘辩小儿和陈宫狗贼擒来,献于明公麾下!”他声震屋瓦,杀气腾腾。
文丑也摩拳擦掌:“颜良兄所言极是!末将愿为副先锋,踏平洛阳,扬我河北军威!”
袁绍看着斗志昂扬的部下,心中豪情万丈。
他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目光却看向一直捻着胡须、若有所思的许攸:“子远,依你之见呢?”
许攸与袁绍关系匪浅,说话更为随意,他放下胡须,慢悠悠道:“本初啊,冀州入手,确是大喜之事。兵发洛阳,亦是势在必行。只是……”
他话锋一转,“刘辩非董卓、袁术可比,其麾下吕布、孙坚皆万人敌,荀彧、郭嘉等多智之辈,关中虽残破,然其据崤函之固,拥百二秦关,急切间恐难攻克。
我军新得冀州,韩馥旧部未必心服,黑山张燕虽受钱粮,然贼性难改,不可不防后院起火。此时倾巢南下,是否……稍显仓促?”
他这话如同冷水,让兴奋的气氛稍降。
郭图立刻反驳:“子远兄太过谨慎!刘辩虽有小智,然其根基浅薄,关中元气未复,南阳初定,吕布骄悍难制,孙坚远在豫州,岂能与我整合河北之众相抗衡?正所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此时正应乘势南下,以泰山压顶之势,一举攻克洛阳,则天下震动,四方必然景从!”
逢纪也道:“公则所言极是!刘辩以陈宫为心腹,此獠奸猾,屡出毒计,害死多少忠良?
明公‘清君侧’之大旗,名正言顺,天下忠义之士,必望风而归!岂能因些许顾虑而坐失良机?”
袁绍听着双方争论,心中权衡。
他本性就好谋无断,此刻既有扫平天下的雄心,又对刘辩及其麾下颇为忌惮。
他沉吟片刻,问道:“长安那边,近日可有动静?刘辩对我得冀州,作何反应?”
负责情报的许攸答道:“据探,刘辩已加封曹操为镇东将军,令其总督兖州北部军事,显然是防我南下。
又诏令吕布、孙坚整军备战。
其本人则在长安继续推行那‘均田’、‘劝农’之策,看似并无立刻大举兴兵之意。”
“曹操?”袁绍眉头微挑,“曹孟德倒是滑头,得了镇东将军的名号……他态度如何?”
“曹操回复依旧含糊,只说谨守陛下旨意,保境安民。”许攸道。
袁绍冷哼一声:“这个曹阿瞒,首鼠两端!”他又问,“洛阳防务呢?”
“洛阳由左将军皇甫嵩坐镇,此人乃三朝宿将,威望素着,虽兵力未必及我,然其善守,恐不易攻取。”
听到皇甫嵩的名字,袁绍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皇甫嵩的资历和威望,确实让他有些头疼。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匆匆入内,呈上一封密信:“明公,长安急报!”
袁绍接过,快速浏览,脸色渐渐变得难看,随即猛地将信拍在案上,怒极反笑:“好!好个刘辩!好个陈宫!朕还未找他算账,他倒先下手为强了!”
众人一惊,郭图忙问:“明公,何事?”
袁绍指着密信,语气森寒:“刘辩明发诏书至各州郡,斥责我‘阴结党羽,胁迫州牧,窥伺神器,图谋不轨’!
还将韩文节‘自愿’让贤,说成是我袁本初武力逼宫,强夺冀州!
更可恨者,他竟……他竟暗示我与黑山贼勾结,祸乱地方!”
这封来自长安的斥责诏书,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袁绍脸上,将他之前精心营造的“被迫起兵”、“清君侧”的人设打得粉碎!
尤其是指控他勾结黑山贼,更是触动了世家大族最敏感的神经。
“狂妄!”
“颠倒黑白!”
“刘辩小儿,安敢如此!”
堂下顿时一片哗然,众将谋士皆义愤填膺。
连原本有些犹豫的许攸,此刻也皱起了眉头,觉得刘辩此举过于咄咄逼人。
颜良更是暴跳如雷:“明公!这还能忍?出兵!必须立刻出兵!末将愿为先锋,踏破洛阳,亲口问问那刘辩小儿,为何血口喷人!”
文丑也怒吼:“还有那陈宫狗贼,定是此獠出的主意!不将其碎尸万段,难消我心头之恨!”
袁绍胸膛剧烈起伏,最后一丝犹豫被这封诏书带来的羞辱和怒火彻底冲散。
他猛地站起身,须发皆张,再无平日雍容之态,厉声道:“刘辩无道,信用奸佞,污蔑忠良,至此已极!若再不讨之,汉室将亡!我等皆成千古罪人!”
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传我命令!”
“其一,即刻以我袁绍之名,传檄天下!痛陈刘辩十罪!尤其要揭穿其得位不正、迫害陈留王、信用寒门、败坏纲纪之罪状!
告诉天下人,我袁本初起兵,非为私利,实为清君侧,正朝纲,迎立贤君,再造大汉!”
“其二,集结冀、青、并(部分)、幽(部分)各州兵马,总计十万,克日誓师南征!”
“其三,颜良、文丑为先锋,各领精兵一万,先行出发,直扑河内!”
“其四,速派使者,再赴刘岱、王匡、袁遗、张燕处,令其依约起兵响应!”
“其五,大军主力,由我亲自统帅,张合、高览、淳于琼等将随行,郭图、逢纪、许攸参赞军机,不日兵发黎阳!”
一连串命令发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滔天杀气!
“谨遵明公(主公)之命!”众人轰然应诺,声震屋瓦。
连许攸也不再劝阻,知道此刻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袁绍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望着南方,仿佛已经看到了洛阳的城垣。
他紧握双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刘辩……陈宫……这是你们逼我的!这‘乱臣贼子’的骂名,我袁本初背了!但我要让天下人看看,谁才是这乱世的终结者!谁才是真正有能力重振汉室江山的人!”
随着袁绍的命令,整个河北如同一架庞大的战争机器,轰然启动。
无数的粮草从各地仓廪中调出,装上大车;无数的士卒从军营、田庄中走出,汇聚成一股股洪流;无数的军械从武库中取出,磨砺刀锋,擦亮甲胄。
檄文如同雪片般飞向四面八方,上面罗列着刘辩的种种“罪状”,将“清君侧,诛陈宫”的口号喊得震天响。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以比驿马更快的速度,传遍了黄河两岸,也迅速送到了长安,送到了洛阳,送到了每一个关注着天下大势的人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