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时节,关中的土地彻底苏醒了。
渭河平原上,去年冬日播下的麦种,已顽强地钻出地面,铺开一层茸茸的新绿,在略带寒意的春风中摇曳,如同给这片饱经创伤的大地铺上了一块巨大的、充满希望的绒毯。
长安城外,新设立的“劝农营”旁,人声鼎沸。
穿着粗布短褐的农人,在由朝廷派遣的农官指导下,领取着官府免费发放的、经过挑选的粮种和简陋却坚实的铁制农具。
脸上不再是麻木与绝望,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期盼的忙碌。
“张老伯,您家那十亩地,按新政,头三年可是不交税的,好好侍弄,秋天定然有个好收成!”
一名年轻的书吏,拿着户籍册子,对着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农大声说着,语气里带着鼓励。
老农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领到的铁锄,眼眶有些湿润,连连点头:“托陛下的福,托陛下的福啊……有了这锄头,有了这种子,地……总算能种下去了……”
类似的场景,在关中各地,尤其是在朝廷力量能够有效覆盖的三辅之地,正在越来越多地上演。
荀彧坐镇中枢,卢植经营南阳,如同两位最精密的工匠,小心翼翼地修复着这台千疮百孔的国家机器,试图让它重新焕发生机。
未央宫旧址的行在,如今被正式命名为“光熹宫”,取年号“光熹”为名,虽仍是权宜之计,却也象征着一种新的开始。
刘辩站在光熹宫最高的望楼上,凭栏远眺。
远处田野间的点点新绿,如同星星之火,映入他年轻的眼眸。
他能感受到脚下这座古老都城,以及这片广袤关中大地,那微弱却顽强的脉搏正在逐渐变得有力。
“陛下,关中春耕已过六成,南阳在卢公治理下,流民安置亦过半,第一批垦荒之地已开始播种。
预计到今秋,两地产出,至少可支撑朝廷现有兵马半年之用,若加上河东、河内输运,或可支撑一年。”荀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平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他清瘦了些,但眼神依旧温润而坚定。
刘辩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这远远不够,乱世之中,粮食就是命脉,就是底气。
袁绍在河北蠢蠢欲动,谁知道这脆弱的平衡能维持多久?
“袁绍那边,有何新动静?”他问道,目光依旧投向远方。
陈宫上前一步,他与荀彧的沉稳不同,眉宇间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锐气与紧迫感:“回陛下,据报,袁绍对韩馥逼迫日甚。郭图、逢纪常驻邺城,几乎将州牧府当成了自家后院。
韩馥麾下沮授、耿武等人虽极力劝阻,然韩馥怯懦,摇摆不定,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郭嘉靠在栏杆上,懒洋洋地接口,语气却带着洞察:“冀州这块肥肉,袁本初是吃定了。他现在缺的,就是最后那点‘勇气’,或者一个能让他彻底撕破脸的契机。
我们派去联络黑山贼张燕的人回报,袁绍给的价码不低,张燕那头老狐狸,还在待价而沽,想着怎么捞更多好处。”
刘辩转过身,看着自己麾下这几位风格迥异,却同样才智超群的臣子。
“也就是说,袁绍整合河北,只是时间问题。而我们,需要抢在他彻底消化冀州之前,变得更加强大,或者……给他制造足够的麻烦。”
“陛下圣明。”荀彧道,“故而,当前仍以稳固内部为第一要务。关中、南阳若能今岁丰收,则朝廷根基稍稳。
同时,整军经武,亦不可松懈。吕布将军麾下并州军虽悍勇,然需整合新附之西凉兵马;孙坚将军在豫州,亦在加紧整训部伍。假以时日,我军战力,当更胜往昔。”
提到吕布,刘辩眼神微动。
这位前将军自寿春归来后,虽然接受了朝廷“使持节”的殊荣和厚赏,但那份因孙坚抢了首功而生的芥蒂,以及对新任南阳太守卢植分权的不满,并未完全消除。
他就像一柄双刃剑,用得好,无坚不摧;用不好,反伤己身。
“吕布近日如何?”刘辩看似随意地问道。
陈宫回道:“温侯每日在长安城外大营操练兵马,甚是勤勉。只是……其对卢公派遣至南阳郡兵中的督粮官,颇有微词,认为掣肘其部。”
“告诉卢公,督粮之事,关乎大局,需谨慎,但亦不可过于干涉温侯军务,分寸要拿捏好。”刘辩吩咐道。
平衡之道,在于微操。
“臣明白。”陈宫点头。
“并州方向呢?曹操和刘备,可有异动?”刘辩想起了北路的安排。
曹操是潜龙,刘备又何尝不是?将这两条龙放在边塞磨砺,既是用人,也是防备。
荀彧答道:“东郡太守曹操,近日上表,言黑山贼屡犯郡县,请求增拨粮饷,以资防御。其麾下夏侯惇、曹仁等将,练兵更严。至于刘备……”
他顿了顿,“其驻守雁门,与太守郭缊配合尚可,关羽、张飞确为骁勇,曾率部击溃数股试图入寇的鲜卑游骑,在边军中渐有声望。其本人则常微服巡访乡里,安抚流亡,颇得人心。”
“哦?刘玄德倒是懂得收揽人心。”刘辩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刘备的“仁德”名声,他自然清楚。只要其不越界,这名声于稳固边陲有益无害。
郭嘉忽然轻笑一声:“陛下,嘉倒觉得,那曹操此番上表要粮,未必是真缺粮,或许……是在试探朝廷对其的态度,或者,是在为将来可能的变化做准备。”
刘辩目光一闪。郭嘉总能看到更深层的东西。
曹操此人,绝不会甘于久居人下。他现在老实,不过是时机未到,实力不足。
“准其所请,拨付部分粮草。但要明确告知,朝廷亦有难处,望其善加利用,守土安民。”刘辩做出了决定,既示恩,又敲打。
“陛下,还有一事。”王韧的声音如同幽魂般从角落响起,
“荆州牧、镇南将军、成武侯刘表,派其别驾蒯越为使,已至潼关,不日将抵达长安,称是奉旨进贡,并恭贺陛下平定袁术逆乱。”
刘表?在这个敏感时刻派使者来?刘辩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来得正好。朕正想看看,这位‘江夏八俊’之一的刘景升,对如今局势,是何态度。好好接待,朕要亲自见见这位蒯别驾。”
所有线索,似乎都在这个春深时节,向着长安汇聚。
袁绍的威胁,内部的整合,边疆的动向,诸侯的观望……如同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正在缓缓收紧。
……
数日后,光熹宫宣室殿。
刘辩端坐于御座之上,身着常服,少了几分朝会时的肃穆,多了几分亲和。
下方,荆州别驾蒯越恭敬行礼。
蒯越年约四旬,面容清雅,三缕长须,眼神灵动,一看便是精于辞令、善于周旋之士。
“外臣蒯越,奉我主荆州牧、镇南将军、成武侯刘景升之命,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蒯越声音洪亮,礼仪周到。
“蒯卿平身。”刘辩虚扶一下,语气温和,“成武侯镇守荆襄,保境安民,使南国晏然,朕心甚慰。此番遣卿前来,一路辛苦了。”
蒯越起身,躬身道:“陛下天威浩荡,诛除国贼,匡扶汉室,天下归心。
我主闻之,不胜欢欣,特命外臣前来,进献荆襄特产,聊表臣子之心。”说着,呈上礼单。
内侍接过,转呈刘辩。
刘辩略扫一眼,无非是些金银珠玉、绫罗绸缎、南方珍玩,价值不菲,足见刘表“恭顺”之意。
“成武侯有心了。”刘辩放下礼单,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蒯越身上,“如今国贼虽除,然天下未宁。朕闻渤海袁本初,似有异动,不知成武侯在荆州,可有所闻?”
他直接切入主题,想看看刘表的态度。
蒯越似乎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道:“回陛下,袁本初在河北之事,外臣亦略有耳闻。然皆道听途说,未足为信。
想那袁氏四世三公,世受皇恩,岂会行不臣之事?或许其中另有隐情,或是小人构陷,亦未可知。”
他这话说得圆滑,既不得罪袁绍,也不明确表态,将问题轻轻推开。
刘辩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哦?但愿如此。只是‘清君侧’的檄文,可是传得沸沸扬扬。朕身边之陈宫,竟成了祸国奸佞,倒让朕有些意外了。”
蒯越连忙道:“陛下明鉴!陈侍中忠心为国,智谋深远,天下共知。此必是宵小之辈散布谣言,欲乱朝纲!
我主在荆州,亦常言陛下少年英主,身边皆是荀彧、陈宫、郭嘉、戏之才等王佐之才,汉室中兴,指日可待!”
他极力吹捧,却依旧回避了核心问题。
刘辩知道,想从刘表这里得到明确支持,恐怕很难。
此人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只想保住荆襄九郡的安宁。
“成武侯能如此想,朕心甚安。”刘辩不再逼迫,转而问道,“荆襄之地,近年收成如何?百姓可还安泰?”
蒯越见皇帝转移话题,心中稍定,连忙汇报起荆州的民生政事,言语间无不显示荆州在刘表治理下的“太平景象”。
接见结束后,刘辩让荀彧安排蒯越下去休息。
殿内只剩下刘辩与郭嘉、陈宫三人。
“滑不溜手的老狐狸!”陈宫冷哼一声,“句句吹捧,实则首鼠两端,毫无担当!”
郭嘉却笑道:“公台兄何必动气?刘景升此举,正在意料之中。他不倒向袁绍,便是对朝廷最大的支持了。至少,在南阳以南,陛下可暂无忧虑。”
刘辩点了点头:“奉孝所言不错。刘表不来添乱,已是万幸。如今看来,袁绍联盟,外部可虑者,主要还是冀州韩馥的态度,以及黑山贼的动向。内部……”
他顿了顿,“便是如何尽快让关中、南阳恢复元气,以及……稳住吕布这头猛虎。”
他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鳞次栉比的屋舍和远处隐约的田野,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告诉卢公,南阳春耕结束后,着手清查豪强隐户,丈量无主荒地,但要循序渐进,不可激起大变。
告诉荀彧,关中新政,尤其是均田之议,可先在京兆尹试行,看看各方反应。
告诉吕布……朕欲扩建上林苑旧地,作为皇家猎场与演武之所,令他负责督建,并可在其中演练新军。”
他将一项看似无关紧要,实则赋予了一定权限和面子的工作交给了吕布,既是安抚,也是观察。
“陛下思虑周全。”陈宫和郭嘉齐声道。
……
夏初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地落在长安城的青石板路上,洗去了尘埃,也带来了一丝闷热。
光熹宫的书房内,刘辩接到了来自邺城的紧急密报。
王韧的身影在烛光摇曳中显得有些模糊,但他的声音依旧清晰冰冷:“陛下,冀州有变。韩馥在其府中,遭遇不明身份死士行刺,虽未受伤,但受惊过度。
随后,郭图、逢纪率袁绍部将颜良、文丑,以‘保护’为名,强行‘接管’了州牧府防务。
韩馥……已形同软禁。冀州大小官吏,见风使舵者众。”
刘辩拿着密报的手,微微一顿。
虽然早有预料,但事情发生得如此之快,还是让他心头一沉。
袁绍,终于还是对韩馥下手了。这意味着,富庶的冀州,即将落入袁绍之手。
拥有了冀州的钱粮兵马,袁绍这头猛虎,才算真正长出了獠牙。
“韩文节……终究是守不住。”刘辩轻轻放下密报,语气中听不出太多情绪,
“袁本初得了冀州,下一步,就该是正式竖起反旗,兵发洛阳了。”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连绵的雨丝,目光仿佛穿透了雨幕,看到了东方那即将燃起的滔天战火。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他轻声自语。
陈宫面色凝重:“陛下,需立刻加强河内、河东防务!函谷关、潼关需增派兵马!
并传令曹操,严防死守,绝不能让袁绍轻易渡河南下!”
郭嘉却道:“袁绍新得冀州,内部尚需整合,韩馥旧部未必心服,黑山贼亦需安抚。他即便起兵,最快也需等到秋后粮熟。我们还有数月时间。”
荀彧道:“奉孝所言有理。然备战之事,刻不容缓。陛下,当立刻诏令吕布、孙坚,加紧整军,储备粮草军械,以备不时之需。
同时,可再派使者,携厚礼前往幽州,慰勉太尉、幽州牧、襄贲侯刘虞,确保北疆无忧。”
刘辩沉默着,手指在案几上划动,仿佛在勾勒未来的战局。
袁绍联盟初成,冀州将附,看似声势浩大,气势汹汹。
而他,坐拥关中、南阳,手握吕布、孙坚两柄利刃,内有荀彧、陈宫、郭嘉、戏志才等智囊运筹,外有刘虞镇守北疆,经过一年多的艰难经营,羽翼渐丰,根基初固。
然而,群雄环伺,挑战犹在。袁绍即将坐大,曹操心思难测,刘表观望,西凉未平。
这天下,如同一盘进行到中局的棋,杀机四伏,瞬息万变。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思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
“拟旨!”刘辩的声音在雨声中清晰地响起,“加封曹操为镇东将军,令其总督兖州北部军事,严防袁绍南下!”
“诏令吕布,加紧整训兵马,随时听候调遣!”
“谕令孙坚,稳定豫州,监视徐州、荆州动向!”
“令皇甫嵩,总揽洛阳防务,协调各方!”
“再遣使赴幽州,嘉勉太尉刘虞安边之功,赐御酒百坛,锦缎千匹!”
一道道命令发出,如同拉紧弓弦,积蓄着力量。
光熹宫的灯火,在雨夜中长明,映照着少年天子沉着而刚毅的面庞。
少年天子刘辩,握紧了手中的权柄与剑,站在长安城头,眺望着即将被战火染红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