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小队离去不过数日，九天十地某处偏僻小界的虚空深处，一丝极细的光线悄然划过。
那是一片被人遗忘的碎界，只在界缘与本体世界勉强相连，平日里除了少数游走其间的游魂与灵风，几乎不会有任何修士踏足。此刻，在这片死寂虚空的最深处，一点透明光芒缓缓凝聚，像是水汽在寒夜里冻成的冰晶。
光芒逐渐成形，露出一枚只有指尖大小的晶钉。
晶钉通体透明，其中却隐隐有道纹流转，与周遭界域法则微微共鸣。每一次光纹明灭，都会在九天十地整体灵气层中激起一圈肉眼不可见的细微涟漪。
这涟漪极弱，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坚定不移地向着界外某个方向传递信息。
若有仙域数据司的修士在此，便能一眼认出，这便是他们惯用的监控手段之一，监天钉。
一枚监天钉落入凡界，便可时时记录该界灵气波动变化，天象异动，修士突破时引发的异象强度，再顺着一条早已铺设好的信息通道回传仙域，供无数案牍之上的眼睛审视。
对凡界来说，这是被悬在头顶的一只冷眼。
对仙域来说，只是浩如烟海数据里的其中一条曲线。
九天十地本源深处，林玄正在梳理刚刚结束的普查余波。
界主殿内，代表九天十地整体界运的金轮一如往常缓缓转动，光辉温和，不急不躁。但在更深的层面，在只有界主才能触及的规则细缝中，却突然多了一丝极不和谐的颤动。
那颤动如同琴弦上被人无意拨到的一点杂音。
极轻，却刺耳。
林玄目光微凝，意识顺着那一丝杂音悄然沉下。
在他的视野中，九天十地的底层法则本是一片连绵不断的纹理，灰白之中偶有色彩闪动，代表阵法，秘境，修士开辟的小世界。他沿着那点细微不协调的震颤追索，很快便在某个偏僻角落捕捉到了那枚晶钉的轮廓。
晶钉紧贴着界壁最薄弱的一层，与外界某条信息通道勾连，它每一次明灭，都有一缕极细的光线顺着那条看不见的道标向上窜去。
林玄静静看了片刻，便明白了它的用途。
“监天钉。”
这个名词极快在心中浮现。
先前仙域会谈与普查时，档案中曾有一笔极小的说明，提到新政之下，为提高数据准确度，会在几处重点观察界面落下监测节点。
九天十地既然被列入重点培育，自然不可能例外。
他并不意外。
仙域若真的放任一处凡界在重点名单中自由发展而不监控，那才是对自己那套官僚体系的否定。
真正值得推敲的，是如何面对这枚监天钉。
若是换作性情激烈的界主，恐怕第一念便是如何抹除这枚钉子，或者设法将它封死，使其无法回传真实数据。
林玄只是安静地看着。
晶钉内部极其精细，一圈圈道纹环绕中心，最核心处有一枚近乎无形的符印，那符印上隐约有仙王手笔，显然是为了防止凡界粗暴破坏。
若贸然出手抹除，整个监测通路必然在仙域一端同时发出警报，九天十地立刻会被再度拉上案头仔细讨论。
那便得不偿失。
林玄思索片刻，心中已有决断。
既然钉子已经插下，不如顺势用来做点别的。
他伸手虚握，界主权限在这一刻缓缓展开，将九天十地底层规则轻轻托起一层。
这层托举极其细微，如同在原本的规则之上再铺了一张极薄的纱。
监天钉本就钉在界壁与法则接壤处，这一托举，便等于将它连同那一圈附近的法则一起抬了半分。
对仙域那边的记录器来说，一切仍在正常运转，灵气波动如常，数据曲线平滑。
对林玄而言，监天钉现在像是被放在一块他自己铺好的案几上。
他意念微动，界主权限沿着晶钉外层一层层剥开。
那不是强行破坏，而更像是与其表层道纹轻轻摩擦，寻找其中某一点不那么坚固的节点。随着时间推移，晶钉内部那条原本只向仙域单向发射的数据通道渐渐暴露出轮廓。
这是仙域惯用的结构，先从凡界法则中选取几个关键频段，将其压缩为符文信息，再通过某条与仙域主干阵网相连的虚空节点送回。
林玄在细细观摩一番后，伸手一点。
九天十地本源之光从他指尖流出，化作一缕比发丝还要细上数倍的光线，在虚空中一绕，悄然贴到了监天钉的信息通道之上。
那条光线本身就是一段特殊阵式，是林玄早在构建整个念尘数据网时便预留出来的中转层接口。
它能将所有经过之处的信息先引入自身，再按需要分流出去。
监天钉中的符纹在这一刻微微一震，似是有所察觉，却很快归于平静。
那缕光线已经将它与仙域之间原本笔直的数据通道，悄然改成了先经九天十地本源，再向仙域延伸的折线路径。
此后，监天钉所捕捉到的一切变化，都必须先经过林玄一眼。
至于最终回到仙域是什么样，便由他决定。
做完这一切，他并未立刻对数据动手脚，而是静静等待一段时间。
很快，监天钉内部便有新的符文闪烁。
这是它按常规节奏回传本界最近灵气波动与修士突破记录的标志。
林玄看着那些信息在中转层中流动，略一分辨，其中大部分都是他原本就可以通过念尘收集到的数据，只不过换了一种格式。
有意思的是，这一次回传结束后，监天钉内部隐隐有一丝极轻微的逆向反馈。
那是一段极短的字符串，包含着几条简单标记。
若换做一般界主，早被法则噪音淹没，根本不会察觉。
林玄却将之精准抓住，放大出来。
那是一段仙域数据司内部的简单回执。
内容极简，不过是“数据稳定”“曲线正常”“无需追加调查”之类的评价。
甚至还有一串极隐约的标号，代表九天十地在庞大的界面列表中的排序位置。
林玄目光略动。
监天钉不仅仅是单向上传，竟然还会反馈部分处理结果。
这显然是仙域为了方便内部各司调阅，在阵网中留下的快捷标记，却没考虑到底层界主有可能有朝一日看到这些东西。
他没有立刻顺着这条反馈往上追。
那样做就像逆着河流往上游，很容易被上游察觉。
他只是将这段反馈悄悄存入内宇宙一处角落，将其中的标号与此前从档案里获得的编号对照，很快便在一张由念尘勾勒出的庞大图表上标出了九天十地此刻的准确位置。
监天钉第一次真正变成他的工具。
接下来几日，他开始小心试探。
在九天十地某片本就不太引人注目的灵脉区域，他稍稍动了一动界主之权，将那片区域的灵气浓度在极短时间内稍微拔高了一线。
提升幅度不过百分之二三，而且持续时间仅有半个时辰，很快便被他压回原轨。
对九天十地整体来说，这点波动甚至不及一场大型法会带来的灵气潮汐。
监天钉却忠实记录了这一切。
符文微闪，一束信息顺着中转层流向仙域。
林玄屏息凝神，在中转层中静候。
很快，一段新的反馈回执沿着通道折回。
“某号界面某区域灵气波动小幅异常，幅度在容忍范围内，归因为界内修士大型阵法运转与自然潮汐叠加，无需追加调查。”
回执后面还附带了一句由某位数据司修士手写的简短备注。
“九天十地整体曲线仍在模型之内，此类局部波动视为正常。”
林玄看着这句话，心中微微有数。
他又换了一处地方，这一次选择的是一片曾经战乱遗留的废墟。
在那里，他略微压低该区域灵气浓度，使其在短期内表现出轻微的衰落趋势。
监天钉再次记录，数据再次上行。
反馈则是“局部资源衰竭，与前期战乱记载相符，整体无忧”。
几番试验之后，他对仙域那边对九天十地灵气波动的敏感度，大致有了一个范围。
只要整体曲线不出现陡峭突变，局部波动在一定幅度内甚至可以被视作活力表现的一部分。
在此基础上，他开始尝试更细致的操作。
某位天骄在突破元婴时，本该引发一场普通程度的天地异象。
林玄在关键一刻动用界主权限，略微加重了那片天空的云气，并加深雷光色泽，让整个异象看起来比真实水平高出了一线。
监天钉忠实记录了这次突破，甚至将异象强度量化成几条数字。
仙域那边的反馈则变了。
“九天十地某年某日，元婴层次天骄异象强度略高于平均值，可列入重点观察名单之一。”
备注中还多了一句。
“本界天骄上限概率略有提升倾向，建议维持现有培育策略，不宜过度干预，免破坏自然曲线。”
林玄看到这里，嘴角抿起。
这一次，他没有再继续提高异象强度，而是在之后几个突破的记录里刻意压低异象表现，重新拉回平均线附近。
监天钉中的数据流被他在中转层里稍稍润色。
有些原本华丽的天象在回传数据中被描绘得平平无奇，有些原本平淡的突破，则被略微添了几笔，使整体分布显得更加“正常”。
于是，仙域那边看到的九天十地，便是一处偶有惊喜，却始终乖巧贴合模型的优质界面。
更有趣的是，随着时间推移，监天钉反馈中的内容开始偶尔夹杂一些不是纯粹数据的东西。
有一次，反馈中多出了一段极短的对话残影。
“九天十地这次普查数据整理完了么。”
“刚过，挺省心的，基本不用改动。”
“那便好，最近几处界面闹得头疼，终于有一处能让人喝口茶。”
这显然是某几位驻守仙官在仙域数据厅里闲聊时，被监天阵网顺手记录下的片段。
按照设计，这些东西本不该被下层界面看到，可在林玄截取监天钉数据的中转层中，却被漏了几句下来。
他将这些碎片一一保存，慢慢拼入那张越来越丰满的官僚思维网络之中。
那些在卷宗上签字的人，不再只是寥寥几笔的职司，而是变成了有喜怒，有疲惫，有偏好的活人。
他开始有目的地用监天钉做实验。
有时在同一段时间内，让九天十地几处不同洲陆同时出现一些小规模灵气波动，看仙域那边会如何标注，是视作一场整体气候变动，还是拆成数起零散记录。
有时在某些他认定为未来展示样本的天骄身上，适度调整异象强度与突破间隔，观察对方对“天骄密度”的忍耐红线。
每一次试探，监天钉都会忠实记录，而中转层则像一张细密的网，将来自仙域的每一缕反应吞下，又一一拆解，供林玄细细品味。
渐渐地，他对仙域那套复杂的容忍度有了愈发清晰的把握。
九天十地本源之地，晶钉所在那片法则缝隙被一层细光笼罩，宛若被收进了一个透明匣子。
晶钉本身仍按照既定节奏闪烁，对上保持忠诚，对下却已臣服。
某一日，监天钉内部光芒一盛。
这是它每隔一段时间汇总九天十地近阶段整体数据，上传一次完整报表的信号。
林玄在中转层中看着那串长长的数字与符号。
其中有灵气浓度，有资源产出，有天骄数量，有界主殿本源活跃度，有九天十地被赋予的综合评分。
他将其中极少数几项轻轻拨动了一下。
某个负面指标被略略压低，一项代表界主配合度的评语被添了几笔，更显得中规中矩，一条代表凡俗秩序的记录则保留了几次小规模动乱，避免显得过于刻板。
最后，他在不触动整体结构的前提下，让整份报表呈现出一种极为舒适的状态。
既不乏亮点，又处处稳健。
监天钉光芒一收，那串经过他“优化”的数据便顺着通道飞向仙域高天。
九天十地本源之地重新安静。
林玄收回手，看着那枚透明的小钉在法则缝隙中若隐若现，眼中光芒深沉。
这枚原本钉在他头顶上的监控钉子，如今变成了一面可以反射仙域目光的镜子。
以后每一次数据波动，每一次评语变更，每一次驻守仙官随口的一句感慨，都会顺着这枚钉子回流到他手中。
既然有人要盯着他，那他便顺势借力，看一看这些居高临下的人，究竟是如何盯人的。